玄德 第52章

作者:御炎

卢植捏着胡须,露出了笑容,缓缓点头。

现在,他可以确定,刘备是合格的他的衣钵传人了。

刘备看得很清楚,显然,当前社会上研习古文经学的人才是多数派,研习今文经学的因为他们自身的封闭,成了彻底的少数派。

你一个少数派要把多数派污名化?

多数派的怒火,你能承担多少啊?

这个道理,想必就算是那群思维僵化的政客们也是可以明白的。

所以,他们才那么着急的想要拉拢古文经学派的人,让他们不要接受宦官的条件。

可是事到如今,古文经学派想要奋起、取而代之的心,难道还能遏制吗?

值此新旧交替激烈争斗之际,怎么着也要有人站出来,给这场隐隐将要爆发的全面斗争添一把火,让这场斗争彻底的炸裂开来。

炸出一个全新的未来。

于是刘备站了出来,坚定了古文经学派的信念,点燃了古文学派手里掌握的炸弹的引线。

当然,就算刘备不说,古文经师的领袖们心里也清楚。

汉帝不可能接受今文学派为他打造的礼学体系,汉帝不可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最高等级的“士”而不是超脱一切的皇帝。

今文学派的礼终究不是皇帝的礼,且至今不打算变通,或者说,他们也失去了变通的能力。

但是古文学派不一样,古文学派有着灵活的学术底线和政治底线,如果统治者需要,古文学派可以进行相对灵活的调整,把学派宗旨调整为统治者所需要的。

他们的身段足够柔软。

反正西汉末年的第一代古文经师们就是这样对抗今文学派的,所以我们继续无耻一点也算得上是告慰先人。

古文经学派空前的统一了他们的想法,拒绝了今文经学派的拉拢和某些毫无意义的承诺。

同时,古文经学派也在精神上第一次展露出了古文经学派的烙印,自新莽王朝覆灭以来,展露出了集体意识。

古文经学派这个松散而庞大的虚无概念体从此时此刻开始,渐渐凝聚成了一个实体,一个切实的存在。

而在刘备看来,这次集会,更像是宣布了一个原始党派的诞生。

是的。

一个原始但却拥有明确的共同利益的党派。

卢植等人还共同写信给此时尚且远在青州的郑玄,让郑玄务必要接受皇帝的征召来雒阳做官,他们需要他。

值此古文经学派空前团结的时刻,古文经学派需要一个能够服众的掌门人,需要一个可以号召他们带领他们发起冲锋的领导者。

而主修古文经学的经神郑玄,就是这个人。

这封信送出去之后,被提拔的古文经学派的士人们纷纷接受了朝廷的免费任命,免费上任去了。

而随着随着被提拔的古文经学派士人的集体上任,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那微妙的政治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在朝廷刻意为之的手段操作之下,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之间的界限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出现在了士人们眼中。

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都被揭开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士人们眼前,告诉他们,今古文之争还没有结束。

形式上的结束并不是真正的结束,皇权一旦出手,国家最高层的理论指导禁区一旦松动,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时。

“战争”开始了。

今文经学派的士人们终于不能接受这个让他们感到愤怒的现状,他们大规模向皇帝刘宏上表,要求改变这一现状,要求一视同仁,既然解除党锢之策,就应该解除到底。

从来只有我们才能享受特权,古文学派怎么敢享受我们都得不到的特权?

而古文经学派士人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是任职方面却没有丝毫的滞后,很快就纷纷任职,开始掌握权力、办理公务。

他们越是不说话,今文经学派士人就越是抓狂,越是惊恐。

他们非常担心这是皇帝要全面扶持古文经学派、改变东汉帝国国家指导理论的预兆。

一旦古文经学派被扶了起来,以他们当前在民间的巨大体量,很有可能总爆发,把今文经学派的利益吃的一干二净。

这太可怕了。

事关整个派别士族共同的利益,既得利益者们急了。

他们急了,他们真的急了!

今文经学派所构成的顶级士族和一流士族的掌门人们终于不能继续这样坐观成败了。

一些居住在雒阳的大家族进行了紧急会晤,这些高门士族聚在一起进行商讨,对于当前情况进行了一波意见交换,分享一下大家的看法。

最后总结一下,他们得出了几个比较重要的结论。

第一,宦官一定在这件事情当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对于这件事情,宦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二,一定有古文经学派的人和宦官合作,并且把士人内部的矛盾捅给宦官知道,让宦官和皇帝掌握了分裂士人的正确密码。

第三,古文经学派长期被压制的愤恨使得他们不可能拒绝皇帝和宦官给出的诱惑,未来的政治局面,对今文经学派极度不友好。

第八十八章 你们会后悔的

当前这个局面,今文学派的处境相当艰难。

他们将要面临古文经学派和皇权的联合打击,能否支撑下去,真的是个问题。

一些气急败坏的老家伙对于即将失去的利益和权势红了眼睛,愤怒和惊恐加持之下,他们甚至打算主动发起进攻,污名化古文经学派,把整个古文经学派打成与宦官合作的污秽之辈,要让他们彻底社死,让他们失去士人的身份。

他们打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古文经学派发起杀人诛心式的恐怖打击。

但是还没等他们把话说完,袁氏家族的话事人袁隗就连连摇头。

“当今天下,习古文经学者多,习今文经学者少,若是如此作为,恐怕……我等才是最后的异端。”

袁隗一句话说完,在场的既得利益者们全都不说话了。

古文经学派并非没有发声渠道,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小蚂蚁,不会被轻易碾死,而且实话实说,在大汉实权部门尚书台内,古文经学派已经占据了相对优势。

为了维持特权,维持利益,维持权势,保障家族千年万年的荣华富贵,今文经学派的十四家法掌控者们主动封闭上升通道,断绝绝大部分外人想要进入这个顶级权势圈子的道路。

这样做保证了顶级资源的稀缺性,保证了十四家法的掌控者们对权势和后起之秀的绝对掌控,最大限度的保障了他们的利益。

但同时也造成了今文经学研习者的大大减少,导致了今文经在学术意义上已经走向了末路,失去了自我革新自我发展的可能性。

虽然说物以稀为贵,但是这句话也总有适用不了的时候。

比如现在。

对方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庶民,他们也是有经典传承有文化有知识的群体,且人数更多,二三流小士族几乎全都是学习古文经学的人,求上进的地主豪强清一色都是追随古文经师学习的。

把他们全都说成是宦官走狗的话……

整个大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士人就都是宦官走狗了。

那还了得?

他们就真的完全不可能翻盘了,必然被消灭的干净彻底,五经十四家法未必会成为历史,但是他们本身一定会成为历史。

这些家伙才不想成为历史,就算整个国家和民族都要完蛋了,他们也会选择让自己留到最后,绝对不可能主动退出历史舞台。

他们开始慌张地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袁隗所代表的袁氏家族素来有着较为灵活的道德和政治底线,所以给出的建议比较和善。

“当下吾辈最该做的不是对抗,而是争取更多古文经学派的人站在我们这边,不要强力与之为难,让一步,退一退,不要让他们和皇帝宦官走的太近,否则就真的完了。”

然而今文经学近二百年来一直死死压制古文经学,不让他们登堂入室以维持自己的权势和利益,所靠的就是零和博弈式的手段。

不是每个家族都和袁氏一样有那么灵活的道德和政治底线的。

虽然东汉以来【通儒】成为潮流,兼修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也不在少数,但是今文经学家族的士人大多数还是能坐正屁股的,知道自己的利益来自于什么地方。

有了今文经学作为底气,他们才能兼修古文经学作为业余兴趣。

而如果没有了今文经学作为底气,没有家族特权给他们兜底,他们就要亲自下场和古文经学派那些后起之秀们卷起来了。

古文经学派的士人们所能得到的进身之阶比较少,所以学派内部内卷非常严重,卷出头来的各个都是卷王、卷帝。

代表性人物就是经神郑玄,那是真正的卷神,卷出新时代了都。

而今文经学派则不然。

因为垄断,才有不必卷起来的底气。

因为不用卷,今文学派的传承人们才能愉快地躺赢,并且嘲笑古文经学派那批皓首穷经的卷王们,让他们不能靠着十年寒窗就打败他们的三五代先人积累。

一旦没了垄断,今文经学派的士族子弟也就必须要下场去卷,不然就没有饭吃。

而躺赢很久没有卷过的他们,在短时间内必然不可能和那些卷王级别的古文经学高手们对抗,一旦有一个舞台让他们不得不正面交手,今文学派的士子必然屁滚尿流。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他们的地位,不能容忍古文经学派对今文经学派的逆袭。

这份既得利益,绝不相让!

纵然历史潮流如此,那就让历史潮流碾碎我们吧!

在此之前,我们绝不退让!

袁隗无奈,很是恼怒,最后悻悻离开会议场所,临走前抛下一句——你们会后悔的。

随后参加会议的荀氏家族代表人荀悦也离开了会议场所,临走前摇头叹息说——天下人怨吾辈久矣,一朝风起,岂有善罢甘休之理?

其余人心有惴惴,但是对权势和利益的贪图使得他们无法容忍其他的可能性,也主动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

而在他们看来,袁氏有着灵活的道德和政治底线,荀氏家族人才多,不仅有今文经学的优势,还有古文经学大师,左右横跳,稳如老狗,当然有余地。

可是其他人却没有,或者不愿有。

这场会议当然还是有一个结果的。

会议上,今文经学派的老家伙们确定了对抗而非联合的主体意识,除了汝南袁氏为首的少数家族持反对态度之外,大多数今文经学的既得利益者们都秉持着一致的态度。

绝不退让,和古文经学派还有皇权对抗到底。

于是在古文经学派逐渐觉醒并且凝聚成为一个真正的实体的过程中,今文经学派貌似也有了这样的进程。

两个针锋相对的政治学术实体开始成型,两个原始形态的党派开始逐渐形成实体。

未曾设想的局面出现了。

因为掌握着政治上的优势,所以今文经学派的士人们骤然奋起,大量上表给皇帝,各种难听激烈的言辞通通说出来,要求皇帝不能这样厚此薄彼,不能抬高古文经学的地位而不关注今文经学。

上表的同时,他们还撰写文章批判古文经学,说古文经学是伪学,是后人伪作,根本不是真正的孔门传承,他们今文经学才是孔门传承,才是真正的治国平天下之术。

他们用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塑造了皇权的唯我独尊,并且为大汉四百年来的政治方针提供理论指导,整个大汉的政治规则都是依照今文经学的经义来设计的。

皇帝要扶持古文经学,难道是要在整个大汉的范围内搞变法吗?

这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皇帝意识到了吗?

因为恐惧和担忧,他们把百多年前前辈们对抗古文经学强势崛起时期的办法拿了出来,试图扼杀他们于摇篮之中。

然而……

当年的古文学派还能说是个婴儿,而如今的古文学派,是个身高八尺体重一百八的肌肉壮汉。

扼杀?

于摇篮之中?

这可真是光和五年入冬之前最冷的一个笑话。

第八十九章 刘玄德杀红了眼!

从事实上来说,今文学派已经无法把古文学派的这一波攻势扼杀于摇篮之中了。

但是不得不说在当前这个状况下,今文经学派的人虽然没有古文经学派那么多,但是他们大多数都在一个可以发声且方便发声的地位上或者职位上,有着强大的发声渠道。

中央高级官员和地方高级官员也多以今文经学派族人、门生故吏出身为多数,三公九卿多为今文学派士人。

古文经学派虽然在尚书台占据相对优势,但是尚书台的层级本来就很低,古文经学派的官员们在中央是苦逼办事员,地方也是苦逼县令、边远郡守为多,政治势力上难以与之对抗。

所以在今文经学派骤起发难、全面发起的政治进攻中,古文经学派落于下风,难以与今文经学派的强大发声渠道对抗。

刘宏的案几上充斥着今文经学派势力官员的奏表就是明证,这意味着古文经学派在发声渠道上彻底落于下风,被击败。

但是在政治攻势下落于下风的古文经学派不甘失败,他们在学术战场上扛住了今文经学派的进攻,并且展开了大规模反攻,双方门人在很多场合上发起激烈辩论,互不相让。

刘备就在这个时候登上了舞台。

政治上落于颓势,不代表古文经学派放弃了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