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嬉事 第39章

作者:血红

莱国公府,距离族学最近的一座院子。

北面正房。

头扎白巾,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一脸病容的卢俊穿着内裳,哆哆嗦嗦的拎着一根平日里在族学使用的戒尺,面容扭曲,却极力压低声音的呵斥着。

“孽畜,跪下!”

一名生得七尺多点,长得细皮嫩肉的俊俏青年,一脸无所谓的昂着头,松松垮垮的站在卢俊面前,就当没听到卢俊的呵斥声,甚至还很不屑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团冷气。

“孽子,跪下!”

卢俊举起了手中戒尺,作势要打那青年。

青年翻了个白眼,猛地将脑袋往前一探,干巴巴的叫嚷道:“好罢,打罢,打死我拉倒,反正,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我也不想活了!”

站在卢俊身边,看上去三十出头,还有几分姿色风韵的妇人就冲上前来,一把从手脚无力的卢俊手上,将那戒尺给抢了下来。

“唉哟,老爷,您这是干什么?琳儿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他平日里读书辛苦,身子骨弱得很,你若是打坏了他……”

“他是咱们自家儿子,又不是族学里那群来蹭本家便宜的外来破落户……那些狗崽子,打坏了就打坏了,自家儿子,你打得下手?”

卢俊无力,只能看着自家夫人将戒尺抢走。

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年龄和卢仚差不多的卢琳又是一声冷哼,将脑袋往卢俊面前又顶了顶:“娘,不要劝,不要劝,直接打死我算了。”

“不就是几个小金稞子么?算得什么?”

“我吃了那些兄弟这么多次酒席,回请他们一次又怎么了?”

“这小金稞子……”卢俊气得七窍生烟,被自家儿子拿出去请人花天酒地,一夜之间败得干干净净的小金稞子,是白阆上门‘探视’他时,给他留下的汤药费。

这点钱,并不多,卢俊还要承担上‘识人不明、误人子弟’的恶名。

卢俊还想着,用这些钱,买两颗老山参,好好的补补身体呢。

眼看着就要正月十五了,过了元宵,族学就要开学了,他作为族学学正,总不能这么一脸病恹恹的去见人吧?

可好,一个不谨慎,自家这个败家子,这个该死的畜生,居然将那些小金稞子摸了个干干净净。

如果单单是吃吃喝喝,卢俊倒也没这么生气。

可是卢琳除了请几个族里玩得好的纨绔子一通大吃大喝,他们还跑去了花楼浪荡了半宿。

卢琳今天一早回家时,那满脸的胭脂印,满身的水粉香……

卢俊气啊!

这些年,丢了职司,只靠着族学里的一份束脩养家糊口。

他都舍不得花自家的钱出去花天酒地,自家的这个孽畜,居然做了他卢俊都舍不得做的事情!

“慈母多败儿,你,你,你就继续宠着,继续宠着……”卢俊气得直哆嗦,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气,额头上大片冷汗就渗了出来。

“我不宠着,怎么办呢?”卢俊的夫人扯着嗓子干嚎了起来:“谁让琳儿命苦,摊上了个没用的废物爹?看看琳儿生得这般模样,这般人品,他应该就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官家公子!”

“可他那个废物爹啊,已经到手的官,硬生生给弄丢了啊!”

“看看族里和他一般年纪的哥儿们,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他们哪个身边不是七八个大丫鬟,十几个小厮跟着、围着,随时小心伺候着?”

“可怜我的琳儿啊,这般好品貌,这等好学问,比长房的那几位公子也丝毫不差,就因为他一个不中用的爹啊……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

女人撒泼,男人退避。

卢俊的夫人撒泼,卢俊又是重病之身,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乱响,双腿无力,踉跄着向后不断倒退,最终无力的倒在了床榻上,有气无力的‘哼哼’着直叫唤。

卢琳看了一眼自家一脸病气的亲爹,撇撇嘴,朝着自家老娘嚷嚷道:“得了,这家,我是不想待了。长房的仼(wang)哥儿今晚置酒办文会,缺一个知客,我去给他帮手去,晚上,不用给我留门了。”

一甩袖子,卢琳转身就走。

卢俊气得面皮扭曲,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卢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刻他满心只是期盼着,白阆给他的承诺能够赶紧履行,半年后一旦他官复原职,他一定要让这个小兔崽子知道厉害!

卢琳转身,走到门边,正要伸手拉门。

‘咣当’一声,卢仚一掌推开了屋门,一股寒风呼啸着吹进屋子里,卢琳被风打了个激灵,又觉得眼前骤然一暗,他猛地抬头,蓦然看到比自己高大魁伟许多的卢仚,他吓得怪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什么……耶?仚哥儿?”

卢琳眨眨眼,看清了卢仚的模样,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稀客,稀客,怎么回来……耶?你这一身华服,从哪里弄来的?”

“古怪,古怪,来莱国公府拜访的文武大臣,我也见过,人家胸口的补子,要么飞禽,要么走兽,你这胸口,怎么纹了个大壁虎?这是哪家的官袍啊?”

大冬天的,下午时分,屋子里有点昏暗。

卢俊又舍不得灯油,教训儿子的时候,他也没点灯。

卢仚大步走了进来,卢俊瞪大眼睛,朝着卢仚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看清了卢琳口中所谓的‘大壁虎’是什么模样。

不看还好,这一看,卢俊登时浑身一哆嗦,满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每一根汗毛下面,都有一滴冷汗渗了出来。

就这一下,差点没把卢俊吓晕过去。

很本能的,卢俊就想起了当年他在任上,亏空了钱粮,守宫监的太监带着圣旨,跑来将他擒拿归案,无比粗暴的扒掉他官袍,将他捆绑后丢在地上,斯文扫地、全无体面的场景。

“你,你,你……”卢俊哆哆嗦嗦的指着卢仚,没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

卢琳呆呆的看着卢仚。

见到自己亲爹露出如此惊悚的表情,卢琳果断的察觉到了不对。

他偷偷的,一步一步的小步挪动着,想要从卢仚身边溜出门去。

今天的卢仚,让卢琳感到无比的陌生。

之前,在族学,卢仚虽然生得最为魁伟雄壮,但是卢仚表现出的脾性极好,任凭族学的同学、族人如何的嘲讽讥诮,卢仚只是温温火火的,就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可是今日……

卢仚身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寒意。

卢琳感到,自己的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柄钢刀。

他强忍着心中惧怕,用力的夹紧了双腿,一点点的往门口蹭去。

‘呵呵’一声冷笑,两名蓝袍小太监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左一右的堵住了房门,堵死了卢琳溜走的念头。

“琳哥儿莫怕,我找你爹,只是有点小事,说完了,我就走。”

卢琳紧紧靠在墙上,不敢吭声。

卢俊哆嗦着看着卢仚,他干巴巴的,好容易提起了胆气,嘶声问道:“你,你,你要说什么?我们,我们,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卢仚走进房间,左右顾盼了一下。

卢俊的房间里,靠窗下面有一张书案,上面有文房四宝。屋子里烧着火炕,所以很暖和,砚台中有水,并没有冻上。

卢仚走到书案前,拿起墨条,慢悠悠的在砚台里磨着墨。

一边磨墨,卢仚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学正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这些年的一些陈年恩怨,我们说说清楚。”

卢俊惊恐的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小太监。

他嘶声道:“我们,能有什么陈年恩怨?”

卢仚磨好墨,抓起一支狼毫,在砚台里抹了抹:“怎么没有陈年恩怨呢?连续四年,学正给我出的好道论题。”

“嘉佑十五年,族学年底大考,你给我的道论题是‘牝鸡司晨,岂有道呼’?牝鸡司晨,呵呵,呵呵,你是怕我死得太慢?”

“嘉佑十六年,你给我的题目是‘天地之规不变,法可变呼’?文教法宗变法的勾当,牵扯多少大人物,我一毛头小子,我敢碰么?”

“嘉佑十七年,更阴险了,‘天无二日’,这个题目,真正是想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反而嘉佑十八年,题目略好了些,‘古礼、今礼之优劣’,虽然也是一个天坑,但是最多让我声名狼藉,倒还不至于死人。可学正,依旧是居心叵测,一心一意毁我名声。”

卢俊没吭声,他浑身哆嗦着,看着卢仚拿着毛笔,在书案上运笔疾书。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渐渐地,他的嘴角有血水一点点渗了出来。

从他这个位置,他恰好能看到,卢仚在纸上书写的笔迹是如此的熟悉——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卢仚正在挥毫泼墨,卢俊几乎要以为,这字是自己亲笔所书的了。

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甚至是字和字之间的间疏结构,都和卢俊亲笔一模一样,绝无丝毫差异。

如此手段,简直耸人听闻,细思恐极。

而卢仚正在书写的那些字,更让卢俊五脏如焚,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

‘太后老妖婆,假垂帘听政之名,行谋朝篡位之举,更豢养面首三千,秽乱宫廷’!

‘嘉佑十九年正月初九,泾阳卢氏莱国公府族学学正卢俊仗义怒书’!

卢仚写完了这些字,随意将狼毫笔放在了笔架上。

他背着手,也不看已经吓得浑身抽搐的卢俊,悠然道:“不想这帖子被发得满镐京都是,你自己去安乐坊令衙门自首罢。”

“前年,安乐坊有几个寡妇,被人半夜踹门祸祸了,这案子是你做的。你切记,切记,一定要坦白从宽,然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第49章 波澜起

寒风呼啸,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大步走出了莱国公府东街。

他身后,卢俊的夫人犹如死了亲爹娘一般哭喊着。

反而是卢俊,他很安静。

他这辈子,完了。

大胤朝,你可以明媒正娶,将寡妇带回家。

但是你半夜三更,强踹了寡妇门,闯进去对人家做了什么。

这是重罪。

尤其卢俊是读书人,做出这等勾当,更是让人不齿。

卢仚当着他的面,用他的笔迹书写了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语,那字帖一旦流出,卢俊就死定了,而且绝对是死全家的那种死法。

当今太后,以寡妇之身进宫成为皇后,更能在上皇出事后垂帘听政,将大胤朝堂的权力拿捏得稳稳当当,她能是个‘心慈手软’的‘傻白甜’?

想都不可能!

卢俊只能去‘自首’,将污水泼在身上,亲自毁掉自己所有的光环,所有的‘名誉’。

“学正呵,我们算是两清了。”卢仚回头看了看不断有哭喊声传出来的小院,淡然一笑。

天色暗了下来。

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莱国公府前后大街的宁静。

卢仚带着马队,冲出了之前藏身的小巷,卷起狂风,呼啸着从莱国公府的正门大街上奔驰而过,吓得往来的行人纷纷躲闪。

一小会儿后,莱国公府内,响起了卢昱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自甘堕落……简直是……辱没了先祖!”

“他,居然入了阉党?还带着人,来公府门前耀武扬威?”

“我,我……气煞我也,这让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白师?”

“开祠堂,开祠堂……我要……不对,我现在管不了他?”

“备轿子,备轿子,去天恩侯府……这世上,毕竟还有人能管到他。我就不信,他不怕族谱除名,不怕被泾阳卢氏赶出家门!”

“多拿些锦缎丝绸、花红表里,天恩侯府如今当家的那个,是个属饕餮(taotie,贪婪的代名词)的!”

反应迟钝的莱国公府上上下下,终于知道,卢貅的孙子,卢旵的儿子,那个平日里温温顺顺,看似人畜无害的卢仚,居然加入了臭名昭著,专门祸国殃民的‘阉党’。

居住在镐京的无数卢氏族人奔走相告,热情洋溢的交流着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期待着当家的老爷们对这件事情的处置。

泾阳卢氏在镐京的这一脉族人,有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卢仚的事情,就好像一颗炸雷,惊动了莱国公府,天恩侯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提一公府,一侯府,因为卢仚又搅动了多少是非。

此刻,皇城,内书房,冬暖阁。

烛光照得暖阁通明,地下火龙烧得滚烫,暖阁里极是温暖。

瘦小干瘪,满头银发,生得慈眉善目的余三斗耷拉着眼皮,悄然无声的站在暖阁的角落里。他的存在感极弱,真好像一头年老体衰,时日无多,懒洋洋躺在火炉旁打瞌睡的老猎犬。

他的主子,大胤武朝实际意义上的掌舵人,当今太后乐氏,正阴沉着脸,端坐在书案后面,目光幽幽如鬼火,盯着暖阁里坐着的一群大臣。

乐氏年近五旬,却保养得极好,满头乌发如云,肤白唇红,面色极鲜艳润泽,看上去就和十八九岁的少女无异。

乐氏出身卑微,祖上九代,都是镐京城内屠狗卖肉的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