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想世界 第94章

作者:徐公子胜治

第189章 祭司的幻觉

华真行:“刚才讲的第一点,法律成了一种专业性工具,诉讼本身成了目的。那么第二点就是,法律成了一种职业性工具。”

洛克:“有什么区别呢?”

华真行很认真地解释道:“法律是普通人权益的最后一道保障,假如它的保障功能被击穿了,那么秩序就得让位于黑帮了。幸运的话,会有一个新联盟来重建,不幸的话,就是曾经的非索港。

法律,更重要是现实它的司法制度,保障的是所有人的权益,越普通的人越需要。法学和医学还不太一样,它面对的就是人们生活中的日常,不应该复杂到普通人都搞不懂的程度。

哪怕是最复杂的经济犯罪,摆开所有的证据链条之后,事实也是简单的,要么是他拿了不该拿的钱,要么是他骗取了别人的钱。

我们不谈案件侦破环节,刑侦是另一个专业,法学讲的应该就是最简单的道理,简单而明确。所有的法理逻辑,只要受义务教育的人都应该能够理解。

警察怎么抓住一个杀人犯也许很复杂,但是杀人犯罪这个事实,是所有人都清楚。

可是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哪怕法律条文写得很明确,实施它的司法制度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有各种陷阱般的程序规定。

当司法制度复杂到一个完成了义务教育的普通公民都搞不懂,只有专业人士才能明白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

二位律师听说过祭司的幻觉吗?或者我说的更通俗一点,和尚的幻觉,当所有人烧香拜佛都必须通过寺庙里的和尚,和尚这个群体便以为自己代表了佛法。”

这时约高乐手扶桌面低着头笑出了声,见大家都看向自己,他又摆手道:“别管我!华老板,您接着说。”

华真行接着说道:“有一种法律界的幻觉,认为自己就代表了法律甚至是法制。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职业性的小圈子,司法程序是通过他们来实施的、司法结果是由他们来裁决的、司法理论和教材也是他们编写的。

我这么说,并不是对从事法律专业的人有任何意见,而是司法制度如果复杂到普通人搞不懂的程度,那就会成为小圈子内的职业性工具。

这种趋势一旦形成,就会越来越明显。因为各种司法制度,大多数时候也是由这批‘内部人’来制定的。”

说到这里华真行沉吟不语,似乎还在组织语言,约高乐点头补充道:“这叫专业性封闭,人为设置专业壁垒,用所谓的专业性将程序搞得异常复杂,复杂到这个圈子之外的人搞不懂,这时司法制度就渐渐异变成一种职业性工具。

假如奥海姆的案子不是发生在此时的非索港,而是在布鲁塞。我可以说有很多环节,只有我和董律师这样的人才明白,而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真有这个必要吗?至少对我和董律师来说非常有必要的!

无论是检方、辩方、法官,其实都是圈内的人。有时候感觉这就像一场职业演出,我们也会找一批观众来看,不仅看演出还要投票……”

董泽刚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约高乐道:“小华,没想到你平时还挺爱琢磨的。假如你对法学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推荐一批专业书籍给你。”

约高乐很不自觉地又接过话茬道:“那样华老板就不会说外行话了,对吗?但我猜人家一定读过你的书,但你的书解决不了人家的问题。

他刚才想说的三点,都是指现有的弊端。华老板的意思,在这里重建秩序,从一开始就要构建好,尽量不要重蹈覆辙。”

洛克:“华助理刚才只说了两点,还有第三点呢?”

华真行:“至于第三点,其实就是前两点导致的结果,法律的产业化。同样一件事情,假如实施它的成本越高、过程越复杂,就越不能保证结果公平。可是司法本身的目的就应该是保证公平,除非它偏离了这个目的。”

约高乐摇头道:“谁说司法的目的是保证公平?司法的目的是保证秩序,就看你想维护一种什么样的秩序。有秩序当然比没秩序更好,这就是别利国与几里国的区别。”

华真行点头道:“对,您说得对!我希望维护的就是公平的秩序。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已经产业化,但有几样东西不能,首先就是法律。

司法过程不能是生意,在有秩序的前提下,它的成本越高,社会内耗就越大,其实就越不公平。

我经常看到一些言论,医生和律师,是普通人最羡慕的职业,代表他们所奋斗的目标。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这显然是不太正常的。

假如我们看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经济数据,假如医疗界与法律界创造的产值占了很大的比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人的很大一部分收入,整个社会生产所创造的很大比例的财富,都消耗在医疗与法律领域,那么人们的身体和行为,又是多么地病态?”

约高乐又乐了:“病态的也许不是人们的身体和行为……华老板还不如直接说米国呢!我的法学博士学位,就是在米国拿的。”

华真行摇头道:“我指的可不仅是米国,而是很多地方。”

约高乐:“华老板是东国华族人,我知道你也很喜欢东国,但你刚才说的那些,如今的东国也有苗头啊。”

华真行:“所以我希望在这里不要有这个苗头,我们在非索港重建的秩序,首先是司法制度,它为什么人服务,目的又是什么?董律师,你明白了吗?

至于奥海姆的案子,是上一段历史的遗留,属于我们必须面对的历史,是特殊时期的一个特例,我希望以后不要再有。”

吃完午饭回去上班的时候,董泽刚还有些懵。华真行好大的口气,难道非索港的事由他的这个孩子说了算吗?

但是转念间董泽刚又有了另一种理解,认为这是三位老人家的意思,只是通过小华这个孩子说出来,目的敲打他,提醒他注意如今的工作新原则。

某种意义上来说,董律师也不算完全猜错,华真行的想法也不是凭空出现的,他就是三位老人家教出来的。

洛克和董泽刚走了,约高乐居然还坐在那里喝茶,只是今天稍微有多点自觉,主动施展了神术收拾并清洗了碗筷。华真行问道:“约律师怎么还在这儿坐着,您不是很忙吗?”

约高乐:“这就是我正在忙的事,刚才听你说了半天,可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非索港检方不跟当事人搞认罪协议,也得讲究个坦白从宽吧?

我只想争取早日宣判,因为我的当事人想在被押送往监狱的路上逃跑。我是一个尽职的律师,得尽量帮他实现目标。司法也得讲究效率,缺乏效率同样不能保证公平,对吗?”

华真行差点给气乐了:“您别着急,就快了。”

约高乐:“我还要建议你,注意一下保释金条款,不要当庭宣判之后就返还保释金、取消连带担保,规定到他入狱服刑时返还。”

华真行:“您考虑得真周到,多谢了!您是奥海姆的法律顾问,但应该是通过奥海姆医药集团聘用的吧,在医药集团领费用。”

约高乐:“对呀,我的顾问费并不是奥海姆私人支付的,而是医药集团支付的,从程序上也没有问题。”

华真行:“那您这次的任务就快完成了,假如那三位神术师也是通过奥海姆医药集团聘用的,那么他们很快也不必再给奥海姆当保镖。”

约高乐挑大拇指道:“华老板高明啊,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你的老朋友罗柴德差不多已经控制了奥海姆医药集团吧。”说到这里又语气一转,“可是我帮了你这么多忙,难道你要让他解雇我吗?”

华真行:“约律师这种人才怎么能解雇呢,我不知道你签了多长时间的合约,总之奥海姆医药集团是不可能单方面毁约的,您就继续提供法律服务吧,但未必是再为奥海姆这个人服务。”

约高乐:“善始善终,这是我的职责也是奥海姆的权利。就算奥海姆医药集团要把我调走,也要等到宣判之后。”

华真行:“好的,我答应你。总之奥海姆离开非索港,不会比我提供春容丹的时间更晚。”

约高乐:“六十亿东国币,换算成罗元,我现在就可以打到你这边的账号上。”

华真行:“不着急,等到一月再说,反正也没几天了。”

就在这时华真行的手机震动了,掏出来一看是夏尔打来的。夏尔最近很忙,公开场合要主持各种会议、发表各种讲话、签署各种文件,私下场合还要学习各种知识、接受各种培训。

夏尔是非索港的新任市长,当地人的领袖,三位老人家包括华真行在内并没有打算只把他当做一个傀儡,是真的在用心培养与打造他,希望他能胜任这个角色。

当初华真行之所以选择夏尔,因为实在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了。但事实证明这个选择非常正确,夏尔的聪明才智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简直跟开了挂一样。

华真行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结果电话里就扯了半天闲篇。夏尔声称多日不见,表达了关心和问候之意,还说什么时候再去一起刷面,最近非索港又新开了一家烧烤店,东国东北式的烧烤,可以去撸串喝啤酒。

然后夏尔又问了曼曼的情况,请华真行代他问好,最后又提到了洛克,表达了对洛克的感谢与敬佩。洛克已经在市政府中任职,最近的确做了很多事,表现非常不错。

华真行挂断电话之后却皱起了眉头,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两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虽然华真行越来越觉得自己曾经小看了夏尔,但对这个人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

夏尔有时候虽然话多,说兴奋了就滔滔不绝,但绝不会无聊,更不会那么拐弯抹角。今天这个电话打得很奇怪,问候曼曼、表扬洛克更是没必要。

两人最近见面的时间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机会见面,真想他的话,走两步不就过来了?就算要约刷面、约烧烤,倒是说个具体的时间啊!

这显然不是夏尔的风格,夏尔应该有想说的东西却没说。华真行想了想,若无其事地问道:“约律师,您最近也解除隔离了,我还听说你经常去刷面呢,最近大家谈论最多的都是什么话题呀?”

约高乐:“华老板最近在闭关修炼吧,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大街小巷,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倒不是市政府又做了什么,这几天人人都在聊洛克。

这里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台,其实有也没用,大多数人家里都没有电视,有电视也收不到信号,他们也不会上网……”

华真行:“就直说吧,这里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大家在聊洛克什么?”

约高乐:“就因为大家都是文盲,所以街头巷议非常重要,是当地人传播与接受信息最重要的途径。

新联盟很高明啊,设立了那些居民文化生活广场,每天播放夏尔的演讲,让夏尔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可是这样的人在非索港还有第二个吗?这里的人可能只认识周围的几百号人,而也只有几百号人认识他,惟有夏尔例外。

可是如今又出了第二个,那就是洛克。如今当地人都熟悉了油泼面馆,最近有人就在宣传这些面馆都是洛克开的……这倒是事实,但还有人在宣扬洛克的事迹。”

华真行:“什么事迹?”

约高乐:“你所能想到的各种美好的夸赞,包括在布鲁塞的媒体上曾经读到过的那些,不贪图荣华享受、全身心奉献给公益事业的超级大富豪。

他一个人的身家,就超过了非索港所有人的身家总和。他已经扎根在非索港,热爱这里、热爱这里的所有人,非索港这么多可喜的变化,都有他在幕后的投资支持。

假如不是最近被别利国王室授勋表彰、被海外媒体争相报道,人们还不知道他为这里所做的一切……”

第190章 被鄙视了

洛克曾在非索港生活了近十年,但没有几个人关注过他。他平日深居简出,只是金典行柜台后面一个从不引人注目的光头检验员。

知道他就是黄金帮幕后大佬身份的人不超过两掌之数,这些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不可能说出去。黄金帮早已不复存在,这是一段已被埋藏的历史,从没有被公开过。

如今人们谈论的洛克,就是阿瓦吉·福根先生在本地使用的名字,非索港市人民委员会的常务委员之一。

他长着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与半年前相比,不仅身材瘦了些,就连皱纹都消失了,气质上更是容光焕发。

就算曾经见过他的人,也不会将他跟原先那个金典行的检验员联系在一起,感觉判若两人,哪怕外貌上的变化其实很小。

假如有人现在站出来指出洛克曾经的身份,不仅没有人会信,而且会挨骂,弄不好还会挨揍。

宣扬洛克事迹的人当然不会提那一段历史,甚至好像也不知道那段历史,他们赞颂的就是福根勋爵。

夏尔是当地土著的代表,他的身份很有说服力,出生在最贫穷混乱的街区,由母亲和几个姨妈共同抚养,和一批兄妹及表兄妹一起长大。

他加入过黑帮,当过一段时间黑帮老大,然后自我革命,成立了新联盟成为总席,打造克林区彻底改变这个城市的面貌,成为了万众景仰领袖。

夏尔的经历不仅足够传奇、足够励志,而且非常有代入感,他就像人们所熟悉的自己,因此人们对他的拥戴也是发自真心的共情。

可是洛克的身份又是另一种象征,那是梦幻式的甚至是图腾式的。

非索港的历史就是一部殖民地的历史,兰西国、别利国、茵国都曾经是几里国的宗主国,至今还在这里留下了各种难以磨灭的痕迹。

当地人对待这种历史的心态很复杂,可能是很多东国人所理解不了的。

一方面他们有着敏感的自尊,喜欢吹牛、戴金链子、打扮得衣着光鲜,哪怕兜里根本没钱,肚子还饿着呢。

他们不喜欢被贬低,假如听见这样的言论会感觉很愤怒,直言受到了伤害。但是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很自卑的表现,他们强烈希望被认可。

这是矛盾的,也是合理的。因为他们确实生活在世界上最贫困、混乱、落后、危险的地方,能接触到的海外人士基本就是那些非富即贵的游客,或者是跑来搞慈善公益的名流。

那些海外来的人学识丰富、谈吐不俗,一举一动都令人心生羡慕。夏尔少年时第一次遇见克蒂娅公主的感觉,应该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吧。

有这样的对比反差,当地人也渴望成为那样的人。几里国不少人只要赚了钱并接受了高等教育,基本上都想着移民海外,总之不会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当地人看见那些外来者,往往就会想他们是不是生活在天堂。而离开这里的人们又会感叹,原来自己生活曾在地狱却不自知。

这种骨子里的羡慕乃至献媚意识,往往也是不自觉中的。他们自古至今从未曾强盛,民族与文化的自信是什么?不知道,根本没概念!

自在真正强大的人,往往才能做到内心的强大。比如华真行,假如有人因为他只是一个杂货铺的小伙计而看不起他,他是绝不会在意的。

但是换一种情况,假如杂货铺的老板不是杨特红,华真行真的仅仅只是这里一个杂货铺的小伙计。有人嘲笑他的这种身份,他恐怕很难不愤怒,也会感受受到伤害,同样有敏感的自尊和隐藏的自卑。

因此洛克的事迹显得就像神话中的传奇,他是白罗洲历史悠久的贵族出身,品行令人敬仰的超级大富豪。

更关键的是他选择了非索港,不仅生活在这里,如今还是几里国的正式公民,给了非索港的变革与发展以巨量的投资支持。

洛克的事迹被有心人散布,立刻就成了当地人最感兴趣的话题……这简直就是一位圣人啊,就像是神赐给非索港的!

听见约高乐的回答,华真行立刻又给欢想实业总部文宣部主管崔婉赫打了电话。文宣部不仅是制造与控制舆情的,同时也在随时跟踪与关注舆情,这样的事情应该瞒不住他们。

从文宣部得到的消息果然如此,而且崔婉赫还介绍了更详细的情况,最近整个非索港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洛克的事迹。

如果将之视为一股风潮,就是承接了前一段时间的刷面活动,刷面是物质上的,讨论与传播洛克的事迹则是精神上的。

它最早就是从各个油泼面馆开始的,有人在面馆里问其他人,知不知道这些面馆都是谁开的?说出答案之后,再接着宣扬洛克的其他种种事迹。

华真行问崔婉赫,是否发现有人在幕后有组织的推动这股舆情?崔婉赫说她也不清楚,但有这方面的怀疑,目前已经在调查,暂时并没有查到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不是欢想实业文宣部主导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人看见了海外媒体的各种相关报道,然后很兴奋向身边人转述,从而掀起了这一波舆论热潮。

挂断电话之后,华真行一度无语。曾经的黑帮幕后老大,转眼就被宣扬成了一位圣人,此事真是形容不出的吊诡。

曾经的洛克虽然并没有太明显的劣迹,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真正的蜕变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后来所做的一切,在华真行看来都是一种自我救赎。

至于他被别利国王室授勋,被报道出那么多令人敬佩的事迹,都是被刻意安排的误会……

“华老板,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凝重啊,出什么大事了吗?”约高乐再度开口打断了华真行的沉思。

华真行扭头问道:“约先生,我相信很多事情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在您看来,这件事是有人在幕后有组织的推动吗?”

约高乐很干脆地答道:“那是当然!多点爆发、互相联动、迅速形成热点,并利用各种方式持续保持热度,不是有组织、有策划的才见鬼了!

你虽然很聪明,也身在网络时代,但吃亏就吃亏在生活在非索港这个地方。假如你生活在新闻媒体和网络信息很发达的国度,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根本不必要问我。”

华真行:“是你干的吗?”

约高乐很夸张地摇头道:“没有证据,怎么可以污人清白?我只是个看客,与此事无关。我甚至可以发誓,假如是我干的,就遭天打雷劈!”

华真行抬头看天,约高乐又讪讪道:“华老板别吓唬我呀,真不是我干的。”

假如换一个喜欢满嘴跑火车的当地人,发这样的誓言华真行只当他是在放屁。可是一位大神术师说出这种话,华真行是相信的,他又问道:“约先生,您认为是谁干的呢?”

“我只是个看客,与此事无关。”约高乐说了句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

华真行:“约律师,我可以付您咨询费。”

“没有证据,怎么可以污人清白?”他又说了句跟刚才一样的话。

华真行皱起眉头似是自言自语道:“不是你干的,难道是连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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