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87章

作者:庄不周

让刘协最高兴的,却是多年的努力之后,度田制度终于在山东州郡落地,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朝廷朝政因此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涨幅。

经司徒府再三核准,去年财政总收入首次超过了历史最高值,达到了八十三亿。

去除地方官员的俸禄以及必要的其他开支后,能够上缴朝廷的结余近二十亿。

往年这个数字从来没有达到两位数,一直在五六亿左右。如果不是刘协将皇室的开支几乎压没了,这点钱连皇室都养不起,更别说在朝官员的俸禄了。

山东州郡的实力由经可见一斑。

为此,刘协难得大方了一把,不仅在朝官员的俸禄发了全额,还多发了三个月。

大小官员们为此欢欣鼓舞,大有苦尽甘来之意。

君臣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谐。

正月初一,大朝。

仪式依然简朴,但气氛却很热闹。君臣济济一堂,互相祝贺新年。天子、皇后并坐,刚满百日的嫡皇子也由乳母抱着,坐在一旁,睁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大群兴奋莫名的人们。

当着众臣的面,刘协为皇嫡子赐名。

按照规矩,初生儿不能命名,至少要等百日之后,以免夭折。

刘协翻了几天书,又请教了几个老臣,最后决定取名为冯。

冯者,马行疾也,又有坚墙之意。《诗·大雅》云:削屡冯冯。

马行疾,象征大汉一日千里。

墙坚实,象征大汉根基扎实,固若金汤。

一动一静,一攻一守,可谓兼得,充分体现了君臣对大汉前景的殷切希望。

太尉夫人贾氏、司徒夫人袁氏领头,依次向皇后问安,送上美好的祝福。

袁氏最开心。

年前收到消息,得知袁熙因功封侯,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卸下了。

虽说只是中山王治下的侯爵,终身不得再入中原,毕竟洗清了污点,脱离了有罪之身。

作为袁氏女,能做到这一步,她对得起家门了。

为此,她手抄了一部《春秋》,送给皇嫡子做见面礼。

据说皇后曾向天子进言,促成此事。

《春秋》全文一万八千多字,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袁氏这一辈子可能都没写过这么多字,但她抄得非常认真,字字端庄,一丝不苟,透着诚意。

伏寿非常高兴。

《春秋》作为儒家经典之一,有着其他经典难以替代的意义。袁氏送手抄的《春秋》,等于摆明态度支持皇嫡子,无疑是为皇嫡子将来继位增添了一个极重的筹码。

为此,宴会之后,清点礼物的时候,她又特意将这部《春秋》拿出来,请刘协过目。

刘协立刻明白了伏寿的意思,却笑笑没说话。

伏寿也好,袁氏也罢,虽然都出身世族,但她们对政治的理解都太浅显,流于表面。

但凡再多想一层,她们都不会做得这么张扬。

他召三公大朝,难道就是为了让皇嫡子继位?

根本没必要好啊,他一道诏书就可以搞定。既不违反儒家的理想,也不违反朝廷的旧例,根本不会有人反对。

但他没有说破。

大过年的,没必要搞得大家不开心。反正这也只是一个暗示,并没有挑明。

刘协将抄本放在案上,十指交叉,置于腹前,兴致勃勃的问了一句。“皇后出身儒门世家,从小熟读经史,可知《春秋》最大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伏寿眨眨眼睛,仔细打量了刘协两眼,确认刘协没有不快的意思。

“《春秋》出于圣人之手,以微言大义为天下法,使乱臣贼子惧。欲明圣人之道,不可不读此经。欲使天下大治,不可不通此经。”

刘协没忍住,笑出声来,摆摆手。“皇后,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不用这么严肃。”

伏寿笑笑,放松了一点,随后又道:“陛下,臣妾不是故作严肃,而是的确如此看待此经。”

刘协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揽着她的腰。

刚生过孩子,还在哺乳期,伏寿身材丰腴,整个人多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春秋》的确很重要,这里面既有鲁国的兴衰,也有圣人的取舍。后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循圣人之道,可以修身心。但是你别忘了,鲁国方圆不过千里,圣人也是五百年前的古人,他们的经验也好,取舍也罢,都是过去。可以借鉴,却也只能是借鉴,不能照搬。”

伏寿与刘协难得如此亲密,有些局促。听了刘协此言,又有些不安。

“陛下是说,当循其理,而有所变革。”

刘协点了点头。“取其精华,去其不合时宜之处,着眼于当前的现实,才是继承前贤的最好办法。亦步亦趋,那就没法走路了。就拿嫡庶长幼来说,如果不能明白圣人为什么立下这样的规矩,只是照着去做,你会发现根本行不通,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

提到这个问题,伏寿立刻紧张起来。

“那……陛下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我的理解是当时都是小国,政务不多,对国君的要求很低,无须立贤立长,稳定最重要。圣人立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可以解决内部争夺,利于稳定。”

刘协顿了顿,又道:“你觉得现在还是以前吗,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皇帝,就可以驾驭公卿大臣?”

伏寿握着刘协的手,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悟。“陛下,我有点明白了。春秋时不仅国君世代相传,卿大夫也是如此,所以稳定最重要。现在皇位世代相传,大臣却非如此,而是学而优则仕的精英,非明君雄主不能驾驭,所以就不能不考虑君主的才能,更应该兼而有之。”

刘协微微颌首。

伏寿说得不尽然,但以她的立场,能考虑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

“这才是真正的以史为鉴。”刘协鼓励了伏寿两句。“选择嗣君,既关系到王朝兴衰,天下百姓的安危,更关系到个人。将不适合的人放在这个位置上,既是对更合适的人不公,也是他本人的不幸。对于一个合格的君主来说,这个位置更多的是责任,而不是权力。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如果不能胜任,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第1089章 实事求是

伏寿垂下了眉,半天没说话。

她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虽然刘协对她的皇后之位非常维护,却不等于皇嫡子一定会成为太子。

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

她原本以为,刘协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三公召至南阳,就是为了立太子。

可是现在看来,刘协虽然疼爱皇嫡子,却不觉得皇嫡子一定能担负起皇帝的重任。

她能理解刘协这么做的考虑。

若非皇嫡子刘辩不能胜任,他这个皇庶子也未必有机会登基。如果预先知道结果,然后再让刘辩去选,刘辩或许会选择直接成为弘农王,安安稳稳的做个富贵闲人。

但她同样有她的担心。

上次难产,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一次顺利,不代表下次还顺利,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嗣子?

要有所选择,至少要先三四个吧。

那她岂不是还经历几次生死?

“怎么了?”见伏寿脸色不对,刘协问道。

伏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一下心情。“陛下,臣妾……有些怕。”

“怕什么?”刘协握着伏寿的手,忽然觉得伏寿的手有些凉,突然明白了伏寿的不安。“怕难产?”

伏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臣妾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生的勇气,本以为……”

刘协沉吟片刻。“这就是你身为皇后必须承受的重任。”

伏寿的脸顿时煞白。

刘协又拍了拍她的脸。“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担心,难产通常都是第一胎。既然你已经顺利生下了皇嫡子,只要你能按照现在的经验,适当锻炼,将来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太医们也在这方面做了不少研究,会将危险降到最低。”

伏寿低低应了一声。

刘协没有再劝,只是静静地搂着她。

正如他刚才所说,这是伏寿身为皇后必须承担的责任。

除非她愿意放下皇嫡子继承权的执念。

凡事皆有代价。

——

纠结的不仅是伏寿,还有公卿大臣。

天子召他们来南阳的直接原因就是皇嫡子的诞生,讨论皇权的继承是必然之理。只不过天子富有春秋,还没到非立太子不可的地步,所以讨论的重点不局限是否立皇嫡子为太子,而是拓展了一些。

在推行新政的背景下,原有的皇权继承制度是否需要改革。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分歧很大。

事实上,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原则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汉代尤其如此。以皇嫡子立为太子,然后又继位为君的非常少,绝大多数皇帝都没有安排这个规矩来。

事实没有歧义,但观点却大有不同。

有人认为,这说明这个原则形同虚设,不可能,也没必要坚持。

还有人说,之所以天下纷乱,正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坚持这个原则,引起了太多人的觊觎,搞得随便一个皇族都想继位,连张角都知道支持甘陵王、安平王,欲行废立之事。

但这个问题绕不过一个障碍:少帝与今上谁更应该继位?

就像历史上的很多次辩论一样,遇到这样的问题,就没法继续了。

为了避免在公开讨论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形,杨彪与贾诩、周忠一起商量了一个原则。

事例局限于本朝,止于孝灵,不涉及少帝与今上。

理由也很简单:董卓废立是意外,是武夫乱政的结果,不能作为常例。

虽然这个理由很牵强,却没有人反对,都接受了这个原则。

大家都清楚,要想讨论个结果出来,甚至解决问题,就不能不有所取舍。

在这个基础上,杨彪又明确了两点:一是以史为鉴,二是实事求是。

以史为鉴的意思,就是着眼于实践,不局限于应然,以免过于空泛、理想化。

简而言之,就是史重于经,要务实,不要空谈。

实事求是的意思,就是解放思想,不要有太多的顾忌,争取把事情说透,得失都摆在明处。

比如孝灵朝的历史,是很多人都亲身经历过的,最适合用作分析的例子。如果处处顾忌,那就没法讨论了,等于放弃了一个最有可能说清楚的事例。

对于这一点,杨彪事先请示了刘协,得到了刘协的支持。

他一直在筹备孝灵帝纪的编撰事宜,积累了不少史实,正想听听大臣们的评价。

身为人子,就礼法而言,他本有避讳的义务,但……他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孝灵皇帝的儿子,也就没什么心理障碍,自然可以坦荡一些。

他甚至说,如果有必要,最近十多年的事也可以讨论,不必设限。

杨彪婉拒了。

天子可以大度,大臣不能不保持必要的尊敬。

前提和原则确定之后,讨论随即展开。三公及各府的掾吏先内部讨论,来上计的郡守和计吏们也参与发言,一时间热闹非凡。

很快,一批年富力壮,既有学识,又有施政实践的官员便成为意见领袖。

陈宫便是其中之一。

从建安三年起,他任九江太守,已经六年有余。

对他来说,这些年很是煎熬,却也逼着他思考了很多。

在此之前,他论事只看是否符合圣人教训、典籍要求,不太在乎是否可行。在他看来,正因为不可行,才更加珍贵。

圣贤岂是好做的?就是要为人所不能。

到任之后,他碰了一鼻子灰。

度田迟迟无法推动,倒是有很多人见他好说话,找上门来,要求补偿袁术的欠账。一开始,他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想做一个仁君,直到他发现越来越多的百姓不堪重负,开始逃亡,迁往毗邻的庐江。

就因为阎象在庐江推行度田的力度更大,而舒县周氏作为庐江第一世家又相对支持度田。

在少部分的人贪婪与大部分人的贫困面前,他意识到了天子坚决推行度田的良苦用心。

在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时,虽然九江并不在韩遂监领之列,他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开始度田。一方面,他用西凉兵来威慑九江大族,压制他们的气焰;另一方面,他又用庐江推行度田的好处来激励百姓,求得百姓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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