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嬉事 第19章

作者:血红

卢仚、老何换了便装,顺着油篓子大街缓步行走。

隔壁的酱坛子大街,依旧人流涌动,饭庄酒楼、青楼赌场,各色消遣所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油篓子大街么,多工坊和住户,有些工坊兼营铺面,此刻还有一些客人上门。

其他的一些特殊工坊,已然半关店门,透过开启的门板,可以看到小二们在店面里撑起了桌椅,正热热闹闹的吃着晚饭。

一队巡街武侯带着两条猛犬从街对面走过,步伐隆隆,兵器、甲胄摩擦声清晰可闻。

老何朝着那一队武侯看了看,笑了笑,突然问道:“小卢啊,你怎么就想着加入守宫监呢?说实话,咱守宫监啊,名声不好,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卢仚换上了一裘普通的浅蓝色长绸衫,外面罩了件老何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红狐狸皮袄子,双手揣在袖子里,正打量油篓子大街的街景。

听老何这般问,卢仚不由得笑了。

“老何,您是要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老何眨巴眨巴眼,好奇的问他:“假话怎么说?”

卢仚眯着眼,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假话嘛,是忠君报国喽,守宫监是天子近臣,加入守宫监,才能更好的为天子抛头颅、洒热血嘛。”

老何往地上啐了一口。

‘忠君报国’?

啊呸。

就看看三尾黑蝎兄弟三个,他们懂个屁的‘忠君报国’。

守宫监里,除了那些自幼收进宫里抚养的小太监,九成九的监丁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都是一群杀千刀的渣滓、无赖。

指望他们‘忠君报国’?

“那,真话呢?”老何笑问卢仚,他拍了拍自己胸膛,低声笑道:“不瞒小卢你说,我老何,也是当年犯了事,屠了仇人满门二十三口,被司寇台下海捕文书满天下的通缉,被逼无奈才加入守宫监。”

老何长吁了一口气:“入了守宫监,就是签了卖身文书,这辈子,是别想脱身了。”

卢仚诧异的看了老何一眼:“看不出来,老何你长得这么浓眉大眼的,居然会屠人满门?不过,过去的事情嘛,过了就过了。”

“你要听真话嘛,真话就是,守宫监,是终南捷径啊!”

“你不懂‘终南捷径’啥意思?嗯,就是,升官发财、青云直上的好路子。”

卢仚轻声说道:“我呢,胸无大志,这辈子呢,就想活得好一点,对自己更好一点。”

“男人嘛,想要活得好一点,无非是这几点。”

“一呢,不被人欺负,你得有点拳头,有点权。”

“二呢,要活得滋润,你要有点金子,有点钱。”

“三呢,要活得长久,活得够长,比如一千岁?”

老何‘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不断的摇头。

对于卢仚的前两点,老何是认可的,有权、有钱,一个男人就能活得不错。

但是一千岁?

传说,大胤武朝开国之时,那些武勋世家的老祖宗们,还能有人寿过六百。

那也只是六百。

到了现如今,武道修为是一代不如一代,培元寿八十,拓脉百二十,开经再加半甲子阳寿,那就是一百五十岁的极限寿命。

当今大胤,培元境算是中坚力量,拓脉境算是高手,开经境就是各家各户撑门面的底牌。

开经境之上,传说守宫监的鱼长乐老太监,用‘采阴补阳’外带‘吃人心’的邪术,可能达到了开经境之上的境界。

这也就是传说。

卢仚很认真的看着老何,沉声道:“我呢,我的来历,也不难打听,我姓卢,却是不重要的旁系出身。祖父留下的世职,被亲戚顶了位置,有生之年,是落不回自己手中了。”

“要说举孝廉、举秀才、举博才这样的当官捷径,多少根正苗红的正房嫡系的公子等着,每年国朝才有几个‘举荐’的名额?显然,这是落不到我头上的。”

“要说科举,无论是考秀才还是考博才,除非你是文教出身,有大贤做老师,否则,你做梦都别想靠自己的力量考出功名。尤其是,我姓卢,文教的考官们除非脑壳坏了,他们不会让一个姓卢的,哪怕是一个旁系族人考上功名。”

“其他好走的路子嘛,无非就是这几种。”

“自净了进宫,我怕痛。”

“做巡街武侯,一辈子就是一个巡街武侯,绝无出头之日。”

“加入司寇台,风餐露宿的不提,司寇台内,也早就是捕头世家的地盘,除非是他们嫡系出身,否则在司寇台,你也混不出一个场面。”

“只有守宫监。”

卢仚感慨道:“老何,只有守宫监,还给我们这些人,留了一条晋升之路哪。不管出身,不管过往,哪怕你一个字都不认识,哪怕你骨子里是一个混账羔子,你立功了,就能升官!”

“万一哪天,混到了天子身边,得到了天子赏识,啧啧,天子金口,封你一个爵位,这荣华富贵不就是直接落头上了么?”

老何拼命的眨巴眼睛,他怔怔的看着卢仚,喃喃道:“还真是这个道理,啧,不过,以往,包括上面的校尉、将军们,都没给我们讲得这么通透。”

“小卢,看不出来,你这见识,不得了啊。你姓卢,你是泾阳卢?”

卢仚微笑,不回答老何的问题,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升官发财,在守宫监,比起其他衙门,是轻松的,还是有路子可以走通的。”

“可是守宫监,可不仅仅是升官发财。”

老何瞪大眼睛,不解的看着卢仚。

卢仚也不多做解释,他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本来呢,我准备是再过两年,等自己保命的本领再多一点,再来加入守宫监的。”

“可是,情势逼人哪,逼得我,这不,提前了两年进来。”

“老何,我才十六岁哩,十六岁,我就跟着你满大街的找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你说这造孽不造孽啊?”

老何干笑,他急忙说道:“你先说,先说,守宫监还有什么好处?”

卢仚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

“守宫监直通皇城,这里面的好处,一时半会说不尽。”

“啧,就说一桩吧,守宫监可约束‘司宝监’,司宝监内,储存了四方诸侯进贡的无数奇珍异宝,这里面,不乏一些‘奇珍大药’。”

卢仚的声音变得很微妙,他笑看着老何,轻声道:“或许里面就有这么一两株,服用后可增加阳寿的奇珍,嚇,我说的第三点,不就来了么?活得,长久一些。”

老何呆了呆,然后‘咔咔咔’的低声笑了起来。

他指着卢仚笑道:“小卢啊,小卢,你可真,真有趣……司宝监里如果有这种延寿的奇珍,宫里多少贵人,哪里轮得到咱们?你,你,不过,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哎,哎。”

老何眨巴着眼睛,喃喃道:“或许,还真有可能。如果立下足够的功劳,而那奇珍又没人发现它的妙用……捡漏,对,没错,捡漏。这事情,不是没有啊!”

“传说三十年前,咱们如今的一位九星将军,他就是立下大功,被赏了一株‘白玉墨纹参’,本来他是重伤后伤了血气根源,这参,是给他填补根基的。”

“谁能想到,那白玉墨纹参里面,居然藏了一滴奇珍灵膏,那位九星将军一夜之间,连开三脉、六经,直接有了开经境后期修为,而且根基被打得无比雄厚,更得了一副‘天神力’的好身板。”

“如今,他已经是天子身边的侍卫首领,监公手下有数的人物。”

卢仚微笑,点头:“所以说,我这辈子,想要活得长久一些。嗯,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司宝监是这天下,奇珍异宝最多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距离司宝监近一点,再近一点的。”

“所以,你说,我这样的出身,我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些,我除了加入守宫监,还有别的更好的路子么?”

“没有!”

“所以,这就是我的大实话了。”

“以上,全都是真话,一点虚言都没有!”

卢仚朝着天空呼出了一口长气。

这是他的真心话。

原本,他是准备十八岁后,加入守宫监的。

守宫监,或者说守宫监后面的皇城,里面好处何止一个司宝监?

不过,白长空一家委实欺人太甚,逼得他提前两年做出了决定。

“十六岁,我还没成年呢,这算不算使用童工?”卢仚在心里幽幽的感慨着。

前方光线暗淡下来。

大街两侧,两点红色灯火幽幽生辉,宛如两点鬼火,将一段大街照得微微发红。

大街左侧,是一间棺材铺,古色斑驳的鎏金招牌,上书‘一路平安’四个大字。

大街右侧,同样是一间棺材铺,同样的斑驳古色的鎏金招牌,上书‘福荫后人’四个大字。

两间棺材铺的门面都很大,左右都有五开间的店门。

按照大胤的风俗,棺材铺的门前,常年挂着一盏红色灯火,两间棺材铺门口,各挂了一盏红灯,夜风中,两盏红灯笼微微摇晃,让人莫名的头皮发麻。

老何打了个寒战。

卢仚则是镇定自若的走到了‘福荫后人’的招牌下。

他正正好,就听到了店里传来的声音:“老板,你们店最便宜的薄皮棺材,给来三口。”

第22章 邪人

老何藏在了一家首饰店门口,借着店门柱子隐住了身形。

这两街一巷,老何和其他监丁,都是街面上的熟面孔,长年累月在街头晃荡,有不少店铺的人认识他。

所以,他不能出现在两家棺材铺的人面前。

卢仚一人站在了福荫后人的招牌下面,探头探脑的朝着门板关上了一大半的店铺里面望了进去。

前面说了,两家棺材铺的门面都很大,店铺里很广阔。

店面内一层层木架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上面码放了数十口棺材。有些棺材刷了黑漆,有些还是原木色泽。

福荫后人号做的是中低档的买卖,看得出来,这些棺材使用的材料,都是普通常见的松木等木料,间杂几口稍微高档点的柳木棺材。

透过那些棺材半开半掩的棺盖,看得出,这些棺材使用的材料也着实感人。

卢仚看到的,最厚实的一口柳木棺材,棺材板也就不到两寸厚,有几口靠边放着的松木棺材,不仅仅棺材本身是使用一根根小木条拼凑起来,没有使用大根大根的原木,棺材板更是只有不到一寸厚。

店铺被一口口棺材占了大半面积,昏暗的灯火下,一个身穿浅蓝色锦袍,外面套着一件灰熊皮大氅的枯瘦老人,正打着寒战问几个坐在方桌旁用饭的伙计。

“呐,你们这里最便宜,最薄的棺材,给点上三口,现在就给我送去四极坊里去。”

枯瘦老人的身边,站着两名身躯修长的中年男子。

两个中年人衣衫单薄,身穿白色如雪的箭袖长袍,白色腰带、白色靴子,头上扎住发髻的发带也是白色,发髻上更插着三根白银材质的剑形小发簪。

他们腰间佩剑,剑鞘皮也是白色鲨鱼皮,剑把上缠了白色的丝绦,同样是一片惨白。

他们的气质,也是冷飕飕的,让人敬而远之。

大晚上的,在棺材铺里碰到这么两条货,卢仚猛不丁看到他们,都感到后心一阵发冷。

一声咳嗽,一个带着狗皮帽子,身穿浅褐色铜钱纹绸缎褂子,身形高挑,干干瘦瘦,皮肤微微发黑的中年男子,从棺材铺后面一扇小门走了出来。

“大过年的,府上死人了?哎,节哀,节哀。”

坐在方桌旁的几个伙计就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朝瘦高男子欠了欠身:“掌柜的。”

街对面的一路平安号里,一个同样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怪声怪气的朝着这边嚷嚷了一声:“哎唷,开张了么?这位客官,来我平安号看看?我这里有南边运来的珍稀木料打造的极品寿材,六寸板,八寸板,一尺二寸厚的极品板材。”

“金丝楠木,檀香木,黄花梨,各色好材料,应有尽有啊!”

“您家老人死了,睡在咱家的寿材里,叫做一个风光体面!”

福荫后人号的掌柜猛地两步冲到了店门口,差点撞在了卢仚身上,他也不向卢仚道歉,而是指着对面的掌柜破口大骂:“安老扣,没你这么做生意的……你家大过年的死老人呢,啊呸!”

一口吐沫吐在了地上,福荫后人号的掌柜这才眯了眯眼,朝卢仚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公子,您家也有人走了?哎,挑一口寿材呗?或者,在咱家订制一口预备着?迟早都用得上!”

卢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干笑道:“哎,看看,看看,我只是,看看!”

福荫后人号的掌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看看也好,看看也好,您看中哪口了,给咱说,咱们这里松木的、杨木的、柳木的、枣木的,什么材料也都有,而且是数百年的老字号,师傅的手艺精湛的很。”

掌柜的一番话没说完,店里的枯瘦老人已经叫嚷了起来:“掌柜的,你不做买卖,和那小子呱噪个什么?赶紧的,三口薄皮棺材,最便宜的,急着用呢。”

枯瘦老人身边的一名白衣人,左手按在剑把上,脚步无声的走到了棺材铺门口,目光森森的盯着卢仚。

掌柜的干笑了一声,朝着卢仚看了看,转身走到了枯瘦老人身边:“最便宜的?您老确定?啧,人生大事,无非生死,这人死了,可是一件大事,总要让他走得舒舒服服,睡得踏踏实实不是?要不,您看看这口水曲柳的棺材?”

掌柜的大声说道:“您看看,两寸厚的板材,实打实的原木板,可不是木条拼成的杂货。您这是咱家开年的第一笔买卖,给您算便宜些,原价一口二十贯,咱收您个成本费,就十二贯,怎样?”

枯瘦老人冷笑了一声,朝着店铺角落里的几口松木条拼成的棺材指了指:“少啰嗦,就那三口,也不用上漆了,跟我送去四极坊崎芳园,赶紧的。”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棺材店门口,笑呵呵的看着枯瘦老人和掌柜的呱噪。

那一身雪白的男子目光冷厉的盯着卢仚看了又看,过了一小会,发现卢仚似乎对自己充满威慑力的目光毫无反应,他横挪了一步,挡住了卢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