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97章

作者:庄不周

在周忠愤而离席之后,天子对着众臣如此表白,不仅表明了他的期许,更展现了他的气度。

年幼的天子并不回避学术之争,只是先着眼于解决眼前问题,有何不妥?

相比之下,斤斤计较于礼法、祖制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故意捣乱之嫌。

这样的人很多,周忠不期而然地成了典型,还被记入了史册。

不管他用心如何,将来是否还以汉臣自居,这个污点算是洗不掉了。

这是杀人诛心。

这绝非天子一时起意,而是有意为之。

毕竟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并不是什么秘密,天子以前不知道,现在肯定也知道了。

虽然心里各种不情愿,张喜也只能跟着司徒赵温表态,支持天子的决定,暂时搁置学术之争,以务实的态度,先解决问题。

司徒、司空表了态,其他诸臣也跟着表态。

会议回到正轨,刘协宣布继续。在其他人发言之前,他又宣布了一项规定。

会议记录仅供参考,不以对错罪人,所有人都可以各抒已见,畅所欲言,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觉得这些话不适合载入史册,可以在会后签名时予以声明,将来著史,可以隐去姓名。

众臣听了,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说错话就可能遗臭万年,谁还敢说话?

刘协看向宋果。“你之前做过并州刺史,不如就由你来说说并州的情况吧。”

周忠被赶走了,最开心的就是宋果。闻得天子点将,宋果挺身而起,大步来到地图前,向刘协躬身施礼。

“臣冒昧,敢为陛下解说并州形势。”

刘协微微欠身。“有劳宋卿。”

宋果转身众臣,和士孙瑞、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管是天子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在赶走了关东大臣的代表之一周忠后,又钦点身为关中人的宋果来解说形势,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的机会来了。

——

并州与幽州、凉州类似,与羌胡相接,是名符期实的边境。

但并州又有其独特之处。

论历史,并州是三代龙兴之地,远比幽州、凉州久远。

论地理,幽州与冀州接壤,离中原很远。凉州与关中接壤,可以突入关中,却离洛阳有相当远的距离。唯独并州,东西窄而南北长,顺着汾水河谷,可以长驱直入,直抵蒲津。或取道上党,越天井关,饮马孟津。

因为经常受到胡人骚扰,并州民风剽悍,并州骑兵与凉州骑兵并称精锐。

从中原的安全角度而言,并州的威胁绝非幽州、凉州可比。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对并州的压制也是一以贯之。

并州上一次出三公级的名臣,可能还是秦朝的王翦。

随着匈奴人内迁,并州的情况更加恶劣。

匈奴人享受着朝廷的优惠,却不用承担赋税,人口增加很快,对并州本地人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为了生存,不少并州人开始与匈奴人做交易,甚至为了逃避租赋,主动成为匈奴人,进一步促进了匈奴人的势力膨胀。

这也是并州的匈奴人来越来越多的原因。

并州人口最多时,大概有十一万户,其中太原、上党两郡占一半左右。

匈奴人最多迁入塞内的时候,不过五千余户,如今已经超过四万户。如果不加以控制,匈奴人口将超过汉人,并州就真的成了胡人之地。

事实上,在太原、上党以外的各郡,匈奴人口已与汉人相当,甚至超过汉人。郡县名存实亡,纵使有太守、县长,政令也难出府治、县城。

于扶罗部滞留河东或许是意外,可是照这个趋势下去,匈奴人正式进入河东不会太远。

如何处置匈奴人,已经不仅仅是能否守住并州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守住华夏衣冠龙兴之地的问题。

宋果说完,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知道并州匈奴人多的很多,但真正了解并州有多少匈奴人的却有限,绝大多数人只有一种感觉,并不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听了宋果的解说,才知道并州已经大半沦为匈奴人的牧场,不仅起不到护卫中原的作用,反而成为中原的威胁。

西凉人已经将中原杀得血流满地,一旦比西凉人更野蛮的匈奴人杀入中原,那将是何等惨状?

无数人后背发凉,手脚发麻。

第166章 贾诩献计

虽说夫子也曾因仕途不顺,有欲居九夷之心,毕竟只是嘴上说说,不可能真去。

让这时的士大夫们与蛮夷为伍,甚至称臣,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东汉养士百年,士大夫可不是元清时的读书人,心中满是华夏衣冠的傲气。他们还是习惯于写《封燕然山铭》那样的豪迈大赋,不屑为蛮夷解经。

了解了并州的现状,要不要讨伐匈奴就不再是问题,问题变成了有没有实力讨伐,如何讨伐,以及最后如何安置匈奴这样的事上。

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一战怎么打?

汉武帝讨伐匈奴,那是有七十余的积蓄做后盾。

窦宪破北匈奴,封燕然山,那也是以当时的强盛国力以基础的。

如今的大汉有什么?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诩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施礼。

“陛下,臣有一言。”

刘协心中暗笑,你终于肯开口了。

“先生请讲。”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

天子居然称贾诩为先生?

这可是三公都没有的殊荣。

三公再尊贵,毕竟还是臣。

先生却是师。

为帝王师,不知道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气息粗重,愤愤不平。

在座多少关东名臣,却被一个西凉人抢了先。

一时间,就连士孙瑞、魏杰都有些意难平。

贾诩也愣住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淡泊瞬间破防。

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感冻——感觉自己被冻住了。

高处不胜寒,万箭穿心胆。

私下里尊称是一回事,当着公卿大臣的面如此称呼,老练如贾诩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陛下,臣愧不敢当。”

“当得。”刘协含笑说道:“若无先生妙计,焉能大破李傕,重振朝廷威严,又得精兵数万。”

“臣惭愧。”贾诩连忙打断了刘协。不能再让天子说了,天子越是捧他,他越是危险。“臣虽愚钝,愿为陛下陈破匈奴之计。”

刘协欣然而笑。

你识趣就好,要不然我会对你更客气。

“数年前,臣随牛辅驻陕,曾与匈奴人交战。诚如诸臣所言,这一部匈奴人本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陛下亲征,击则必破。臣大胆臆测,少府至平阳,呼厨泉必奉诏请罪。”

刘协不置可否。

众臣有的点头附和,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等着看笑话。

贾诩恢复了从容。“但匈奴人内乱却是一个大好机会。若能因隙进击,破之必矣。臣以为,匈奴之患不在战,而在难以根除。逐则去而复来,内迁则养虎为患。”

赵温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侍中可有根除之道?”

贾诩转身,向赵温致意。

赵温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尴尬,却还是向贾诩笑了笑。

贾诩说道:“延熹中,张然明为使匈奴中郎将,文武并用,恩威并施,坐卧而定匈奴。故臣以为,欲根除匈奴之患,当效张然明故事,武力征讨之外,辅以教化。能为我用者,留为鹰犬,取其精锐以补北军,弱者牧牛马。不能为我用者,枭其首级,传首草原,以示国威。”

刘协将信将疑。

张奂是名将,但他招抚匈奴的政策也只能取一时之效,并未实现长治久安。

贾诩此论,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

莫不是他又在考校我?

刘协看向群臣,意外地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错,不少人甚至点头附和贾诩所言。

其中尤以赵温的反应最为强烈。

他虽然没有像刚才一样出言询问,却和身边的张喜低语,颜色间看得出对贾诩的建议非常认可。

片刻之后,刘协反应过来了。

贾诩不是言过其实,而是引用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勾起了儒生的功业心。

凉州三明中,皇甫规、张奂的形象相对较正面,不像段颎的名声那么差。一方面是皇甫规、张奂洁身自好,不依附阉竖,反而极力亲近儒生党人,近乎跪舔;另一方面,这两人的确是有点学问的,算不上大儒,算个读书人还是没问题的。

贾诩夸张奂,又重点渲染张奂儒将的形象,很符合读书人的胃口。

提倡教化,又迎合了读书人德育天下的伟大抱负。

如果只是征伐,武人立功,读书人不能分肥,他们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事没事还可能鸡蛋里面挑骨头,找点毛病。

如果强调教化,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既能立功,又能扬名。

同利同欲,才能同心同德。

贾诩这是尽可能的争取文臣的支持,减小阻力。

“先生的意思是教化?”刘协不太放心,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贾诩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自古圣王治天下,必兼用文武。以关中为例,自周平王东迁,秦非子居其地,周之故国沦为化外之地,向不为中原衣冠所接纳。汉兴天下,立都关中,又纳董仲舒之策,广兴太学。百年间,关中郁郁乎文哉,有周之遗泽。此乃教化之功也。”

贾诩话音未落,士孙瑞便赞了一声:“然。侍中之言,颇合王道,庶几近乎帝道。”

大长秋苗祀忍不住嗤了一声:“侍中言过其实矣。关中虽是周之故国,若论郁郁乎文哉,却非长安,今日之洛阳才是周公之城。可惜,如今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为灰烬。”

贾诩面不改色,佯若未闻。

士孙瑞忍不住说道:“周公之城在洛阳,周公之政却在关中。夫子所从之周,乃是镐京之周,不是成周之周。大长秋痛惜洛阳,其心可悯,含糊其辞,则不可取矣。”

苗祀大怒,长身而起。“卫尉欲与我论学乎?”

刘协很无语。

士孙瑞眉梢轻扬,抚须笑道:“大长秋欲论学,瑞敢不奉陪。只不过陛下有诏,今日只论政务,不论学术,还请大长秋不要轻忽。万一被御史斥以藐视诏书之罪,轰了出去,岂不可惜。”

苗祀顿时语塞,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悻悻地坐下了。

司空张喜咳嗽了一声,接过了话题。“侍中,教化虽是王道,却行之不易。李式还算是汉家臣民,已经顽劣不可教,令司徒头疼目眩。匈奴人近乎禽兽,也能教化吗?且教化非一日之功。吾恐东海之水浩瀚,难救涸辙之鲋。”

刘协深以为然。

教化的确势在必行,但那却不是说说就能行的。

贾诩这一计太务虚了,难以落地。

第167章 更进一步

贾诩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张喜。

“司空可还记得故太傅马翁叔(马日磾)?”

张喜眼神一黯。“自然记得。只是……”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神情极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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