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672章

作者:庄不周

现在别说恢复人殉,想想都觉得荒唐。

“但天子决策,三公施行,也有其难行之处。”刘协接着说道。

曹冲提到的这两种意见,他都知道,大臣们之间已经讨论过多次。甚至可以说,曹冲有此问,就是大臣们想借曹冲之口来试探他的态度。

毕竟所谓的内外朝只是由头,真正的关键在于皇权。

要不要限制皇权,如何限制,才是这场争论的核心。

既然涉及到皇权,当然要说得委婉一些。就算是再坚持限制皇权的大臣,也无法否认他这个中兴英主的影响力。没有他,大汉不可能有今天。现在说限制皇权,不就是过河拆桥,甚至还没过河就想拆桥?

之所以还有人敢提,只是因为一个原因:他之前就放过风,他将来要西征,由太子监国。

既然要西征,那限制皇权对他个人的影响就有限了。趁此机会,形成制度,对后继之君加以限制,才是很多大臣的目标。

就他个人来说,他也是赞成限制皇权的,毕竟这是历史大趋势,也是现实要求。

随着管理的精细化,天子大权独揽是维持不下去的。要么勤政累死,要么躺平摆烂,两者都不可取。

所以,他支持限制皇权,但是不能急于求成,要循序渐进。

“一是决策绝非凭空而定,需要了解大量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只能由三公而来。若是三公提供的信息有误,决策自然也无从落实。二是三公施行,是否符合决策之意,有无偏颇,同样是个问题。若事有不谐,是决策有误,还是施行有误?不管将责任推给哪一方,都有失公平。”

曹冲皱起了眉头。“依陛下之见,又当如何?”

“总体上,内朝、外朝应该有所分工,但又不能分得太清,太绝对。”刘协沉吟道:“具体怎么分工,才能兼顾效率与公平,可能还需要斟酌。有一点,应该是明确的。权力不仅要和能力匹配,更要和责任挂钩。任何人,包括天子、太子在内,都不能只享受权力的好处,不承担责任。当然,三公更不能例外。”

周不疑沉吟片刻。“陛下,人力有时而空,事则永无止境。当我大汉铁骑踏遍天下,四海皆行华夏衣冠,天子一人,又如何能治天下?所以这内朝还是必须要有的。不仅要有,还要集天下之英俊,以为国之元首。”

刘协点头赞同。“不仅要有人,更要有技术。这也是我建议你们去研习实学的原因。政治不能脱离经济基础,而科学技术则是第一生产力,技术进步决定着经济基础,进而决定政治形态。”

第1263章 人心所向

“陛下是这么说的?”周忠喜出望外。

周不疑笑道:“周公,我们可没有矫诏的胆子。这都是陛下亲口所言,每一个字都记在起居注上。周公若不放心,不妨到太史处申请借阅。”

周忠哈哈一笑,转头看了一眼高柔、钟繇等人。

他们是负责修订法律的小组,为了是否限制皇权、如何限制皇权的争执不下,如今终于得到了天子的口信,可以向前推进了。

他当然要去太史署申请借阅起居注。这么大的事,必须看到白纸黑字,才能最终确定,免得理解有误。

为这了件事,他不仅头发白了,胡须都被捻断了无数根。

有时候急了,他就大骂杨彪、贾诩,说好的三公议政,一个躲在南阳,一个虽然在天子身边,却天天装神弄鬼的修道,就是不参与讨论,只有他一个人劳心费力。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接任司空。

当然,这只是一时气话。

最后还是钟繇想了个主意,让曹冲、周不疑借着讨论学问的机会,探一下天子的口风。

他们是天子最器重的天才少年,就算有什么冒犯之处,天子也不会计较他们。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而且物超所值。

天子不仅传达了他的态度,而且做了进一步阐述。

天子反对取消内朝,并不是舍不得权力,而是认为现实不允许。三公有太多的政务需要操心,未必能余力考虑决策的事,这个任务只能由天子来承担。

“行,那就这样,多谢你们两位小友了。”周忠起身,客客气气地向周不疑、曹冲行礼,吓得两个少年连忙起身避席,口称不敢。

周忠正色说道:“你们不要小看这次立法。这部新法修订完毕,意义不下于当年董仲舒春秋决狱。春秋决狱只是在儒家五经中打转,未免有刻舟求剑之嫌。这部新法以仁为本,直追夫子本意,是儒门大道在当今的践行,更符合儒门求新求变,与时俱进之意。”

钟繇、高柔都表示赞同。

他们对这部新法同样寄予厚望,希望能一代风气,为大汉再兴五百年保驾护航。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足够的动力夜以继日的讨论每一条文字,务必做到既有儒门经义根据,又符合实践,还能指导未来。

送走周不疑、曹冲,周忠依然兴奋难以自抑。

“文惠,元常,大法根本已定,士燮兄弟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当然,我们从来没拦着司空府。”高柔笑道。

周忠一愣。“文惠,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繇说道:“周公,如何判决士燮兄弟,本来就与新法无关。新法不问旧事,之前的事,自然要按之前的法来判。之所以拖延至今,你真是因为新法未立,没有依据吗?”

周忠眼珠转了转,笑而不语。

钟繇转身拍拍案上的邸报。“我已经统计过了。自从袁徽的文章发表以来,附和者屈指可数,反倒是反驳的文章更多一些。由此可见,稍有见识之人,都知道天子乾纲独断固然不可取,处士操控舆论,左右公卿同样不可行,还是依法治国更合理。”

周忠目光闪烁。“你们精研法令,说说应该如何判处?”

钟繇不假思索。“渎职,越权,擅自封拜。”

周忠吓了一跳。“这岂不是要杀?”

“按律自然要杀。不过士燮七十有余,余日无多,兄弟几年也都年过花甲,加上其族人已经被杀,请天子下诏赦免其死罪,流放海外,应该没什么问题。”

周忠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

周忠很快就做出了判决,亲自将文书送到了刘协面前。

刘协看完之后,沉吟半晌。

判决文书写得很老道,将判处依据说得清清楚楚。刘协虽然觉得就这么放过士燮兄弟过于宽仁,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当然,如果他坚持要杀士燮,也能做到,只是这样一来,就违反了他自己说的依法治国的原则,得不偿失。

“士家还有多少人?”

“包括士燮幼孙在内,一共三十七人。”周忠拿出一份名单,双手递了过去。

刘协接在手中,打开一看,愣了一下。

这份名单上可不止三十七人,至少有三四百。只不过大部分名字上面都有一个红色的圆圈。

“这是……”

“回禀陛下,这是苍梧士氏的族人名单,上面用朱砂标识的是已经被杀的。有些是阵亡,有些是病死,大部分是被孙策部所杀。”

刘协眉头一跳,看向周忠。

周忠再次拱手。“陛下,臣昧死敢言。士燮辜负朝廷,万死不能赎,但其年过七旬,余日无多,其族九成身死,与覆族无异,足以警告来者。上天有好生之仁,陛下不妨赦其死罪,处以流刑,使其子孙感陛下之怀……”

刘协抬手,打断了周忠。“周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行,就依你的意见,处以流刑吧。”

说完,他提起朱砂笔,在判决文书上写了一个字。

可。

“谢陛下。”周忠如释重负,躬身再拜。

“周公最近为制新法,焚膏以继,辛苦了。”刘协离席,将周忠扶了起来。“看到周公如此用心,朕心甚慰。”

周忠鼻子一酸。“陛下,老臣愚钝,积重难返,唯陛下宽容,记功忘过。老臣感激铭内,幸甚幸甚。”

刘协也有些感慨。

虽说周忠时不时的还有些老思想作祟,可是比起建安初年,如今的周忠已经改了很多。作为一个老臣,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了,不能要求太高。

况且周忠已经年过六旬,身体又不怎么好,再过几年,就要致仕了,就让他站好这最后一班岗吧。

“周公要保重身体,增设长史的事尽快办了吧。”

“唯。”周忠大喜。“臣尽快拟一份候选名单,请陛下过目。”

“名单确定之后,将律学堂拟定的新法草案抄写几份,先请他们过目,提些意见,就当作他们的入职考核。要做好司空府的长史,可不仅要有理事的能力,还要有足够的见识。必要的时候,让他们到律学堂来进修,周公不妨亲自给他们讲讲课,扶他们一程。”

周忠笑得合不拢嘴。

有了天子这个安排,他这新政第一任司空的位置就稳了,将来必能在青史有传。

“陛下圣明。”

第1264章 未来可期

周忠告退,回到临时的司空署。

钟繇、高柔都在堂上等着,看到周忠进来,他们便相视而笑。

不用说,肯定是如愿以偿,否则周忠的笑容不会这么灿烂,脚步不会这么轻快如风。

两人同时起身,向周忠拱手施礼。

“祝贺周公。”

周忠哈哈一笑,甩甩袖子。“坐,坐,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钟繇很惊讶。“还有好消息?”

“天子要我增设长史,还要安排他们去律学堂进修,你们二位以后要辛苦了。”周忠眉开眼笑。钟繇、高柔都是熟人,他也不用掩饰心中的喜悦。“到时候,我如果有空,也会去说几句,不过主要责任还是你们的。尤其是这新法,会是讨论的重点。”

周忠说着,将手里的文稿抖得哗哗作响,正如他此刻雀跃的心情。

钟繇也是喜出望外。“天子要将这新法作为增设长史的教材?”

周忠入席,长出一口气,才将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对钟繇说道:“元长,你入了律学堂,这长史之位怕是吸引不了你,我也不勉强了。可是这推荐人选,你可不能置身事外。新政设立之初,总有不周到的地方,须有精明能干之人打好基础,后来人才有章可循。天子顾念老臣,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老了,精力不济,只能让你们辛苦一些。”

钟繇笑了,连连拱手。“周公言重了。你可一点也不老,再干十年不成问题。”

周忠哈哈大笑,连连摇手,谦虚了几句。

知足不辱。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知足了,不想赖在朝堂上,堵别人的路,让人嫌恶。

如果可能,他也想学杨彪、贾诩,做个安逸的三公。

所以,挑选合格的长史至关重要,至少不能比张松、祢衡等人弱,被司徒府比下去。

周忠吩咐置酒,要小酌两杯。

——

数日后,一则消息出现在邸报上不起眼的角落。

故交阯太守士燮擅自封拜,兄弟并列州郡,不受诏命,抗拒王师,其罪当诛。天子悯其年老,家族覆灭,特减死一等,流放日南。

这则消息波澜不惊,不注意看,很容易漏过去。

相比之下,另一则消息则占据了头版。

天子依仁重法,司空府将优选官吏,研习法律,拟定新法,以体现圣意。兹使各州郡举荐明法之人,赴行在,参与考核,并为新法提供建议。

消息之后,节选了新法的总纲和部分条文。

有心人一看这些节选内容,立刻想到了不久前的文章《以仁立法论》。

如果说那篇文章只是论理,新法就是在落实理论,将之变成一条条切实可行的条文,变成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这可比士燮的下场引人关注。

而朝廷立法之前,先公布条文,征询民众的意见,更是闻所未闻的举措。

于是乎,不管是否有意应选司空府,凡是对朝政还算关心的人都开始关注新法,哪怕这些条文还只是一小部分,最多算是管中窥豹。

这股热潮首先在行在兴起,官员们不管是不是与司法有关,茶余饭后,都会聊上几句新法。有的关注新法内容,有的则关注立法本身,有的则纯粹是八卦,猜想谁会进入司空府长史的候选名单。

其中难免奇谈怪论,甚至是阴阳怪气的说法。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报告,有大臣为此表示担心,觉得不能太过放纵,低级官吏评价朝政很可能会演变成清议,再现当年处士横议的景象。

刘协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安排人关注邸报上的反应。如果有好的文章,要加以点评,重点推荐,发挥舆论引导的作用。

——

晚饭后,刘协出门散步消食,曹冲跟在后面,君臣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天文到地理,从古代到将来,从眼前到万里之外,漫无目的。

不知不觉,话题又转到了西征。

曹冲说到了一件事,不仅他的父亲、兄长想随天子西征,他的姊姊曹英也想随天子西征。她一直苦练骑射,想考羽林骑,为此还多次写书信,向父亲曹操求助。

求助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良马,还有支持。

嫡母丁夫人反对她习武,希望她能嫁个好夫婿,相夫教子。

因为屡教不听,丁夫人对曹操的意见越来越大,觉得就是他在背后捣鬼,一心想让她孤苦伶仃,无人相伴。

丁夫人自己没生孩子,将曹昂、曹英视如己出。曹昂已经外放为官,常年见不到面,曹英再远征西域,丁夫人就真成了一个人,形同守活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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