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667章

作者:庄不周

“天子知人善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钟繇顺势开了个玩笑。“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魏陶笑着反击道:“不知者不怪。我又不是你,早就是天子近臣,熟悉天子。”

钟繇听了,一声轻叹。他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悔,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浪费了几年时光。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浪费几年也没什么。可是对他来说,这个影响太大了。

否则他现在很可能就是九卿之一了。

“说件正事。”钟繇岔开了话题,说起了刘熙的事。

魏陶也听说过刘熙的事。“现在的确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只想着振兴工商,重视实学,视经学为无用之学,有识之士为之扼腕。刘熙如果愿意留在泉陵,自然是好事。就算泉陵县供不起,零陵郡也供得起。之所以没有敢出面,可能有些误会。”

“误会他是为士燮而来?建学堂只是借口?”

“是的。泉陵人被上次窦辅的事情搞怕了,生怕再来一次,所以没人敢轻易与刘熙接触,更别说资助他建学堂啊。万一士燮的事了,他就要离开泉陵,这学堂岂不是白建了?泉陵偏僻,想找到真正的学者不易,这学堂很可能就空着了。”

魏陶说完,又提了一嘴。“这样的事,以前就有过。中原士大夫自视甚高,很难从内心里尊重零陵人,更不愿意在此扎根。再加上最近士燮的事,更难让人相信中原士大夫的诚意。”

“士燮的事?”

“士燮的老师不就是你们颍川人?士燮走投无路,你们颍川人置之不理,连为他求情的人没有,只有刘熙在邸报上写了一篇隔靴搔痒的《交州十年记》。”

钟繇苦笑。“不是颍川人不肯出面,是被天子扣下了。”

“是这样?”

事涉天子,钟繇不敢多说,简略地说了一下情况。倒是在河南遇到刘杨的事,他说得比较详细,以证明颍川人并没有忘记士燮,一直在为士燮奔走。

“你本人怎么看?”魏陶直指要害。“你现在也是天子近臣了,可有为士燮说情的想法?”

钟繇瞥了魏陶一眼,笑骂道:“你们这些冀州人,就想着看我们汝颍人的笑话。”

魏陶哈哈大笑。

钟繇沉吟了片刻。“就我本人而言,我不会为士燮说情。”

“为何?因为你没受到士燮恩惠?”

“当然有这方面因素。但就算是受了他的恩惠,我也不会说情。在这一点上,我支持韩公的态度。怎么处理他,是朝廷的事。处理完之后,我可以有恩报恩。但公与私之间要分清楚,不能以私情妨碍公法。”

魏陶笑笑。“难怪你要入律学堂,一听就知道这是法家会说的话。”

钟繇有些无奈,想解释,却无从解释。

不过他也不意外。既然想加入律学堂,就要有被人误会为法家的心理准备。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类似的观点。

“法家也好,儒家也罢,眼下也说不清楚,也没必要分得太清楚,不如先搁置争论,先行实践。用天子的话说,凡是有利于民生,有利于国家的,都可以用,不必纠结是法家还是儒家。同样,凡是不利于民生,不利于国家的,该放弃的就要放弃,不必拘泥于名,而忘了实。”

魏陶举起杯。“我赞同,儒门这名不符实的习气的确要改一改了。比起真小人,伪君子更可恶。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

第1253章 自作自受

在县寺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钟繇告别魏陶,回到周忠的住处。

韩融也回来了,正和周忠说话。见钟繇进来,便抬手招呼。

钟繇入座,见韩融笑容满面,谈兴正浓,忍不住说道:“韩公这几天究竟看到了什么,如此开怀?”

韩融挤挤眼睛。“等到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不,应该说,你会更开心,那种死而无憾的开心。”

“是么?”钟繇大为惊讶。“说来听听,让我先见识见识。”

周忠撇撇嘴。“他解开了天子给杨修的那道考题。当然,这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案,没人知道。”

“他这是嫉妒。”韩融哈哈一笑。“你见到魏陶了?”

“见到了,他愿意为刘熙提供使得,前提是刘熙愿意长期留在泉陵。周公,杜畿怎么说?”

“没见到,他巡县去了。”

“这么早?”钟繇做过太守,知道太守巡视各县通常都是春耕时节。

“江南春耕早,要提前准备。再者,今年事情也多,又是减免税赋,又是试验日南稻种,千头万绪,不亲眼看一下,他不放心。”周忠嘿嘿笑了两声。“天子就在身边,出了差错,不仅他的前程会受影响,推荐他的司徒也没面子。”

“那刘熙的事,你也没说?”

“人都没见到,怎么说?”

韩融说道:“要我说,你们就是多事。”

钟繇大惑不解。“还请韩公指点。”

韩融甩甩袖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刘熙到泉陵来,本就是为了士燮。但他既没有那样的勇气,也不愿意承担后果,只想托人说情,不肯自己出面。至于在泉陵开设学堂,也只是嘴上说说,讨个好名声而已。他想开的学堂,可不是教百姓子弟读书识字的学堂,而是以经学、训诂为主的精舍。”

钟繇和周忠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倒不是说经学、训诂不用研究,但这种言行不一的毛病是最大的忌讳。泉陵百姓听说他来,原本都报着极大的希望,为他提供了好几个选择,最后才发现,他们的热情都不是刘熙想要的。”

韩融放下茶杯,幽幽一声叹息。“刘熙想要的还是像士燮那样权贵,不仅能让他衣食无忧,还能对他感恩戴德,将来发达了,也别忘了门生应有的礼节,终身侍候。”

钟繇低下了眼皮,用袖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周忠的脸颊抽了抽,神情有些尴尬。

韩融对刘熙的评价有点像是在说他的父亲周景,虽然他知道韩融应该没这个意思。

只能说,刘熙这种想法很有代表性。

“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经学不再是入仕的捷径了,他还沉迷于过去,不愿醒来,窘迫岂不是必然?”韩融摇摇头,有些惋惜。“你们可能不知道,孙策曾想招揽他,礼节周到,却被他拒绝了。”

“有这回事?”周忠和钟繇异口同声的说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说。”韩融哼了一声:“他现在可能悔得肠子都青了。孙策可是许诺说,将来在海外立国,愿意请他出任太学祭酒,教授经学。孙策本人还愿执子弟礼,终生侍奉。”

“这么好的条件,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看不上孙策,觉得孙策就是个武夫呗。他不敢直接去求天子,就是听说孙策的弟弟孙权在天子身边为散骑,担心这件事传到天子耳中,有所误会。”

韩融一边说一边摇头,脸色很不好。

钟繇这才明白,为什么韩融一下船就急急忙忙去见刘熙,后来却再也不管刘熙的事。

他是早点知道这些,也不愿意帮刘熙。

这种迂腐书生,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

“不提他了,还是说说韩公悟到的答案吧。”钟繇主动换了话题,笑道:“今天去天竺客栈,我与周公效西方圣人故事,各有一悟,愿与韩公共欣赏。”

“好,说来听听。”韩融兴致大增,大声说道。

——

二月中,士孙瑞率领北军到达泉陵。

被俘的士燮兄弟及家人也在队伍中。士孙瑞还算给他面子,一路上都没有让他进槛车,直到进了泉陵界,才把槛车推了出来。

除去衣冠,换上囚犯穿的褚衣,年近七十的士燮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的落了泪。

他不知道自己踏进槛车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这一路上,他不断收到消息,知道刘熙在邸报上发表文章,为他表功,但反应平平,几乎没有人响应。他期望中的赦免诏书更是一直没有到,而且大概率是不会到了。

趁着袁徽来探望的时候,士燮第一次主动开口,希望袁徽能出面斡旋。他可以死,但是不能背着谋逆的罪名去死,也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

士家避王莽之祸,从鲁国迁到苍梧,经六世辛苦,才有了今天,不能一举覆灭。

袁徽很同情他,硬着头皮,找到了士孙瑞,想先行赶到行在,面见天子呈情。

士孙瑞打量了他半晌,放下了手里的邸报。“你有把握吗?”

袁徽摇摇头。“尽力而为罢了。”

“既然没有把握,又何必去做。”士孙瑞曲起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案上的邸报。“有这时间,你不如花点心思,做点有用的事。”

袁徽有些焦灼。“故主命在旦夕,微实在没有心情想其他的事。”

士孙瑞笑笑,用手指将邸报推了过来。“你放心,士燮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袁徽将信将疑,将邸报拿了起来,入眼的是一篇文章,标题是《以仁立法论》。他一开始没在意,直到看到文章的作者,才突然心中一动。

作者是蔡琰。

陈留蔡氏和陈国袁氏是世交,蔡琰的祖母就是袁徽的从姑祖母,两人算是远房的表亲。

“蔡令史复出了?”

士孙瑞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改改你那毛病,别总想着以私人关系来疏通公事?天子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事,你们走的门路越多,士燮死得越快。”

袁徽大为尴尬。“那士孙公的意思是?”

“当初袁绍妻刘氏从海外逃归,天子曾提出有法必依,如今又建律学堂,重法之意甚明,担心天子重法轻儒的声音越来越大。蔡令史一向是天子文胆,此时此刻,写出这篇《以仁立法论》就算不是受天子指示,也有代表天子,向天下人表明心意。你好好看看这篇文章,或许能找到为士燮减罪的办法。”

第1254章 轻重权衡

袁徽带着邸报,赶往律学堂。

律学堂就在泉陵城中,非常好找,袁徽刚开口问,路人就伸手一指远处。“沿着这条路走到头,有三个院子,门楼最高的是郡学堂,其次就是律学堂。”

袁徽随口多问了一句。“剩下那个是什么?”

路人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了两个字,眼中露出一丝有点古怪的笑容。

“县寺。”

袁徽道了谢,走出十余步,才意识到不对,想回头再问,那人却已经挑着胆子走远了。扁担在他肩上吱呀作响,配合着土语唱的歌谣,很快就不见了。

袁徽沿着路,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三个院子。

他很自然地看向了门楼最低的院子——县寺,却见县寺前站了一群人,也不知道在说此什么。他围了过去,只见门前的公示牌上贴着几张纸,一个中年县吏站在一旁,正耐心的解释着。

袁徽听了一会,听出点大概意思。好像是围观的人对县寺收的赋税有疑问,县里专门出了告示解释,这个县吏在为不识字的百姓宣读。

袁徽对他解释的内容不太感兴趣,却对县吏的态度很是诧异。

他有过在县里短暂为吏的经历,可没见过哪个县吏这么客气的,尤其是中年人。年轻人初为吏,还有善待百姓的心思。人到中年,耐心早就磨没了,三句话不到,不骂人就算是客气的。

“夏卿?”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带着惊喜。

袁徽回头一看,愣了片刻,有些不太敢认。“高文惠?”

高柔哈哈一笑,将袁徽拽出人群。“你怎么在这儿?北军到了?”

袁徽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高柔,眼中充满疑惑。

眼前的高柔戴着小冠,穿着窄袖的胡服,衣服下摆只到小腿,连脚上的靴子都遮不住。怀里抱着一堆书,袖口沾着黑迹和白灰,像极了那种识得几个字,教几个蒙童为生的本地人。

这一路走来,袁徽看过不少这样的人。

见袁徽上下打量自己,满脸疑惑,高柔哑然失笑,伸手一指旁边的律学堂。

“去坐坐?”

袁徽有点懵,跟着高柔走了过去。进了门,高柔走到一旁的一间小屋里,先将怀中的书放下,又张罗着倒水。正忙着,一个小僮从外面奔了进来,接过高柔手里的工具。

“主君怎么回来了?”

高柔说道:“你先准备一壶茶,再去买些点心,顺便去告诉司空一声,就说我遇到一个朋友,下午再去见他。”

愣了半天的袁徽一听,连忙说道:“你是要去见司空周嘉谋?”

“嗯。”

“既是公事,如何能耽误,不如我陪你一起去,边走边聊?”

高柔会心一笑。“为士燮来的?”

袁徽不好意思地笑笑。“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高柔点点头。“话是不错,但你这么去的话,一点用也没有。”他伸手示意。“先坐吧,先听我说两句。”

袁徽无奈,只得入座。他转头看看四周,看到了一旁的卧具,这才意识到这里可能是高柔的住处。

“你就住这儿?”

“暂时的。”高柔淡淡地说道。“天子为我安排了一个住处,宽敞得很。我平时也没时间去,住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处理。要沐浴了,才去一趟。你有住处了吗?”

“刚进城,还没找地方。”袁徽没说想去天竺客栈找刘熙的事。他知道刘熙在泉陵城不是很受欢迎,朝中几个官员都不太愿意搭理他,包括老朋友韩融在内。

“那就跟我走吧,晚上住到那边去,请尚食为你做两个家乡菜。”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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