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21章

作者:庄不周

段煨忽然想起天子当时的反应,若有所思。天子当时听到的消息或许就是这个消息,只是他没声张而已。想到此,段煨忽然对天子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果然与众不同。

“请文和来。”

书吏转身去了,段煨端起水杯,起身走到地图前,一边察看形势,一边哼着小曲。

贾诩进来时,段煨正唱到得意处,声音不免大了些。贾诩听得真切,轻笑道:“将军好心情。”

段煨转头看了一眼,哈哈一笑,走回案前,将刚收到的消息递给贾诩。

“文和,你我的功劳来了。”

贾诩看了一遍,又递了回去。“将军的功劳不在李傕、郭汜身上,而在张济身上。”

段煨笑容收起,眉头微皱。“你是说,陛下将以南北军及杨奉三人之力迎战李傕、郭汜?”

贾诩没有回答,拱着手,走到地图前,目光来回逡巡了片刻。

“将军,陛下矢志中兴,岂甘心为人左右?这一战,便是他重振朝廷威严的首战。”贾诩转回头,静静地看着段煨。“而将军,则是他的中流砥柱。”

段煨不以为然。“不能出战,只是阻击张济,算什么中流砥柱?”

贾诩不急不徐。“太尉为朝廷干城,将军为人稳健,能安民,屯守华阴数年,百姓称颂,兵精粮足。是以陛下大战之前,先至将军大营,得将军支持,才有与李傕、郭汜一战之决心。否则,陛下何不渡渭,遁走河东?”

段煨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矜持地笑容。“文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只是作壁上观,实在遗憾。张济虽勇,知我为陛下掠阵,他还敢来吗?”

“国之重器,不可轻意示人。将军战与不战,功劳都是第一。”贾诩抬手一指远处。“华山不言,不让其高,正是将军之谓也。”

段煨瞅了一眼华山,不禁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拱着手,静静地看着段煨。

过了片刻,段煨收起笑容,放下水杯,伸手挽住贾诩的手臂。“文和,陛下说,可惜你不是我段氏之甥,深得我心。你得陛下信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段氏就算想攀附你的门楣,只怕也够不着了。好在你我为乡里,又有这么一段情谊,稍慰我意。”

贾诩抬起头,看着段煨的眼睛。“将军言重了。若无将军为援,我纵使舌利如刀,又能奈何?恕我直言,陛下如此重视凉州,并非全是太尉之功,亦有董卓之功。”

“文和?”段煨疑惑不已。

“太尉,使朝廷知重用凉州人之利。董卓,使朝廷知轻视凉州人之害。凉州安定与否,足以动摇天下,是以陛下欲中兴大汉,必先安凉州。正如此刻,欲击退李傕、郭汜,必先得将军鼎力相助。利与害,凉州之两面,须臾不可分。”

段煨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董卓乱政至今,已有六年,凉州之害,陛下体会至今,方有今日折节之举。将军若能助陛下击退李傕、郭汜,示凉州之利,陛下又岂能忘将军之功?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天子之誓,歃血之盟?”

段煨心中欢喜,握着贾诩的手臂,用力摇了摇。

“文和不愧是我凉州智者,见识过人。有文和为朝廷腹心,我为朝廷爪牙,天下可定。文和,我当如何做,你不妨直言,我尽依你。”

第36章 臣亦择君

刘协醒来时,贾诩和杨修正在榻前低语。

他们没说什么大事,只是一些闲话,杨修向贾诩打听凉州风土,贾诩则向杨修打听华山轶事,气氛很和谐,却没什么营养。

听到刘协翻身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见刘协醒了,杨修一个箭步抢了过来。

“陛下,你醒了?要喝水吗?”

刘协点点头。他头不疼,口的确有些干。

杨修端来水,刘协尝了一口,温度正好,便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了起来。

“文和先生,入职手续可曾办妥?”

贾诩静静地坐在一旁,微微欠身。“谢陛下关心,蒙太尉与杨侍郎关照,已经办妥了。”

“甚好。”刘协笑道:“朕来之前,弘农王夫人曾托我向先生问好。当初若不是先生,她难逃李傕毒手。”

贾诩眉梢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李傕、郭汜攻长安,本是臣的谋划,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荒唐,酿成大祸。臣能救弘农王夫人,却救不得那千千万万的百姓,愧对天下。”

杨修悄悄地打量着贾诩,眼神复杂。

刘协却很平静。

贾诩这句话半真半假,甚至可以说,假的成分更多,不必太当真。

“天下大乱至此,其中责任又岂是一人能担得起的。文和先生,治国当取其大,躬责自省固然不可或失,但更重要的却是引以为鉴,使这人间悲剧不再重演。”

“唯。”贾诩躬身领命。

刘协看向杨修。“德祖,你亦如此。”

杨修正听得入神,见天子提到他,连忙躬身致意。“陛下所言,臣深有同感。之前陛下之问,臣时时在心,未能有解。如今文和先生入朝,臣正当时时请益,或许能有所得。”

刘协坐了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朕相信,只要你我君臣同心,不仅能救大汉于危难之中,再现卫霍横绝大漠之壮举亦非不可能。”

杨修立刻正色道:“陛下,卫霍横绝大漠固然威武,却是劳民伤财之举,不可效仿。”

刘协笑了起来,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紧张。“德祖,卫霍横绝大漠的确耗费巨大,但是不是劳民伤财,却当再论。别的不说,这四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几何,你能算得出吗?”

杨修一时无语。

刘协看向贾诩。“文和先生,你说呢?”

贾诩平静地点点头。“陛下说得对,杨侍郎说得也对。”

杨修翻了个白眼,嘴撇得像。

贾诩接着说道:“陛下说得对,是着眼于长久。杨侍郎说得对,是着眼于当前。诚如陛下所言,这几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无数,至少十倍于当年付出。但孝武皇帝征讨四夷,不仅将七十年积累消耗殆尽,更使民力枯竭,户口减半,诚非陛下所宜效仿。”

刘协追问道:“文和先生,可以兼得之法?”

贾诩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恕臣愚钝,鱼与熊掌,似乎只能取其一。”

杨修忍不住问道:“那你取什么?”

贾诩瞥了杨修一眼。“我趋利而避害。”

杨修不屑地哼了一声:“本以为先生凉州智士,当有高见,不想却是乡愿之见。”

贾诩无动于衷,仿若未闻。

刘协也没说话,他觉得贾诩虽然求生欲极强,却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两面逢源的说辞来敷衍他,只不过他习惯性的说得隐晦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次测试,即是对他的,也是对杨修的。

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贾诩看似没态度,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对他一个凉州人而言,当然是取凉州有利。若非霍去病取河西走廊,置四郡,他现在就是蛮夷。

作为一个谋国之大者的天子近臣而言,依然是取凉州有利。因为受苦的是一两代人,而得利的却是子孙后世。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极力反对弃凉之策。

于公于私,弃凉都不是正道。

刘协看懂了,却没有说。他轻咳一声:“朕或有兼得之法。”

“哦?”杨修诧异地看了过来。

贾诩也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刘协。

“为长久计,河西当取,自不待言,但如何取,却有待商榷。粗略言之,当有二策:一是任贤与能,不求胜于一时。有如卫霍者,则信之用之,以尽其材。如李广利者,则弃而不用,免作无辜牺牲。设使李广利不行,而李陵见用,焉有燕然之败?”

贾诩微微颌首,眼角露出浅笑。

杨修听了,也点头附和,又问道:“另一策呢?”

“国之财赋有用,既有军事之急,则其他方面当励行节俭。孝武皇帝以天下三分之一财货充山陵,大可不必。至于求仙问道,挥霍无度,就更不值得了。”

杨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看向刘协的眼神复杂怪异。

贾诩也有些吃惊,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陛下所言,自是至理,只是非议祖宗,诚为不妥。大汉以孝道治天下,这……”

刘协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贾诩。“那文和先生当面反驳朕,就妥当了?”

“呃……”贾诩也语塞了,神情尴尬。

“你们看,这就是悖论。”刘协笑道:“依孝道,子不得议父。依臣道,臣不得议君。当年夏侯胜非议孝武,大臣背地里赞同,却不得不治其罪,何其荒谬?”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相比于当面称尧舜,背后称桀纣,朕倒宁愿大臣皆如君家侍中,当面直斥先帝,而不是背地里摇头叹息,至少先帝还有当面对骂的机会。”

杨修神情窘迫,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贾诩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杨奇当面斥孝灵皇帝与孝桓皇帝不相上下,孝灵帝回怼以君死必有大鸟至的传奇,他也是听说过的。如今见天子说得这么坦然,还用来回怼杨修,不免哑然失笑。

虽说天子此举有失礼之嫌,却也直率得可爱,与那些迂腐虚伪的关东人不同,倒是和性格粗率的凉州人有几分相似。

当然,更让他满意的还是天子提出的两策,不管是选贤与能,还是励行节俭,都展示出他中兴大汉的决心和意志,绝非一时意起的空言、大言。

有此雄心,那些繁文缛节不从也罢。

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遵循那一套温文尔雅的儒家礼仪,能中兴大汉吗?

第37章 道理和南墙

杨修年轻气盛,向来以不羁为荣。

贾诩年近半百,但他出身凉州,又整日与凉州将士为伍,难免沾染了些粗野习气。

刘协虽生长于宫廷,但董太后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灵帝好胡服胡食,也不是什么守礼之辈。刘协这些年流离失所,儒家教育时断时续,礼节方面也不太严谨。加上皮囊之下还藏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惯于吐槽的有趣灵魂,口无遮拦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三人在细节上小有分歧,大方向却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尤其是杨修,平时对刘协多少有些敬畏之心,今天发现刘协放肆起来,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说到投机处,几次险些去拍刘协的大腿。

取得了基本一致后,刘协向贾诩托出了进军并州的方略。

贾诩听完,拢着双手,沉吟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这条路,可比登华山更难啊。”

杨修没说话,但眼中却露出了同样的担忧。他已经和杨彪多次讨论过这个方案,清楚其中的难处,之所以一直没提醒天子,是因为眼下还没到那一步,等天子脱困,到了河东,再提不迟。

刘协淡淡地说道:“再难,也不会比高皇帝出汉中难吧。”

“此一时,彼一时。”贾诩抬起眼皮,凝视着刘协。“项羽杀义帝,都彭城,称霸天下,既失人心,又弃关中地利不顾,这才让高皇帝有可趁之机。袁氏兄弟据四世三公之资,得天下之望。而关中残破,陛下不得地利,只能偏居并州,不可同日而语。”

杨修也将目光转向刘协,心中忐忑。

天子考问他的问题,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能超过《过秦论》的答案,很是烦恼。贾诩此问,与天子之问有相似之处,若天子让他回答,他可就露怯了。

刘协感受到了杨修的不安,微微一笑。

杨修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恨不得转身遁走。

刘协吁了一口气。“文和先生,德祖,朕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贾诩和杨修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陈涉起事在先,六国后裔接踵于后,而项籍、高皇帝与焉。当楚汉决胜于垓下时,六国何在?”

贾诩眼神微缩,若有所思。

杨修目光一闪,随即反驳道:“陛下,六国非不与其事,只是君臣才能不如高皇帝与项籍罢了。”

刘协追问道:“一国君臣有所不如,尚可称天命不与。六国君臣皆不如,又是为何?且六国果真无人?张良不就是韩国世家子弟。”

杨修哑口无言。

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是说,山东袁氏虽有大名,亦如六国子孙,本是祸乱之源,不能革故鼎新,适为开路耳?”

刘协郑重地点点头。“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乱大汉者,非羌乱也,乃世家也。今日之世家,宛如当年之六国,本是祸乱之源,又岂能革故鼎新,再建太平?不过为人作嫁衣罢了。”

杨修顿时红了脸,抗声道:“陛下此论,臣不敢苟同。”

贾诩也露出一丝愕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刘协看着杨修,目光中兼有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杨修接受不了这个结论,这既是杨修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是杨修的身份决定的。

能跳出既有身份看问题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德祖,这是朕的一家之言,你不认同,大可来辩。只是与其作口舌之辩,不如静观其变。俗语有云:事实胜于雄辩。俗语又云:道理说服不了人,但南墙可以。”

杨修面红耳赤。

贾诩不禁解颐。“看来陛下迁都长安虽千辛万苦,却也收获匪浅。若是在宫中,焉能听到如此俗语。臣观陛下游历民间,如孝宣、光武皇帝故事,正当中兴之兆。”

他顿了顿,又道:“语虽俗,道理却在其中。丧乱之际,弃文用武,故有叔孙通楚服见高皇帝。汉兴七十年,陆贾、贾生前后相继,黄老、儒术互不相让,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才算有了定论。一晃三百年,当有大儒如董仲舒者,终结这百年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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